沒算錯的話,這是本欄的第201篇文章 — — 本來「二百」此題,應在上周寫,但剛好有別的應時題目要寫,就順延了。這恰是專欄文章的秩序,定期刊出,時序篇數不能亂。網絡時代的書寫大可必拘泥這種秩序,但既然我這專欄仍依附於傳統紙媒,就只能老派一點了。
二百是一個數字,一周算一篇,即近四年;每篇字數千餘,算它千二好了,那就是二十四萬字,不是什麼大數目,但它象徵了我近年的一種書寫紀律。比我老跟與我同代的作家大都受過這種紀律訓練,我年輕時常聽到類似的討論:專欄的密度會產生怎樣的書寫節奏?專欄框的字數限制怎樣影響書寫主題的表達方式?相對他們,我其實不怎麼老派。有一段時間,我總覺這種美稱秩序實為限制的書寫紀律很無聊,何不擁抱網絡書寫的自由馳騁?隨時貼出,率性的短寫或不節制的長寫,不會有編輯抽秤你的字數和截稿期,這才不是書寫自由的美好體現了嗎?
現實是,在我漫長的書寫生涯中,我從未適應過網絡書寫的自由自主。康德先生說,自律即自由,而我自小就懶散,沒稿約之限,思想就會失控,下筆落鍵卻如千斤重,最終什麼都沒寫成。我估計我所曾公開發表的文章中,包括網上,七成以上都是約稿。有時我跟相熟編輯對話會跟簡潔:編輯問,可以寫篇某題目的稿嗎?我回問,字數日期呢?編輯就回我兩個數字。我回傳一個OK,截稿日到了,就把文章傳出。簡潔吧?而我則像一部安於他律的書寫機器,營營役役地輸出雕了花的思想。
所以呢,個人專欄於我有好處,它限制了我的書寫秩序,卻供我自由思考。專欄叫「玻璃大叔」,原意是寫我踏入中年後的感悟,尤其是心靈的脆弱。當然一寫四年,也不會篇篇嚴謹貫徹此意。文章周四刊出,周二交稿,我往往拖到周二午間才寫,時間限制在兩小時內完成。千二字兩小時,即一分鐘十字,不是什麼驚人速度,如今卻成了我每周自沉於書寫狀態的美好時刻:我知道兩小時內必須完成文章,就先得把一切俗務擱在一旁。兩小時甫開始,我通常只有一個大概的題目,沒有文章大綱,敘事風格也沒定案,旋即就鍵下第一個字。逐字逐字打,一句一句想,像散步,但自知兩小時內得回到家裡,於是不能走太遠,也不能走過份詭譎的小徑,免得迷路。有時寫得性起,卻發覺字數差不多夠了,就得盡快拐個灣,以不太著跡的身法掉頭,就像我寫下這句的時候。
在異地,無法在文章刊出時買一份報紙。但我每周都會上副刊的臉書專頁看報紙的出版圖像,但見文章安穩平正地坐落在版面一角,我才覺得踏實。好些作者會把自己的專欄文章剪報貼在社交網站,我反覺味道不對。網絡沒墨香,沒傳統報紙的方塊感,要分享的話,我寧可貼出文字,再配文章連結、或另配新圖,都是報紙版面上所無、卻切合網絡閱讀習慣的。偶而收到友人讀者訊息,說讀了我的文章,覺得不錯。而當我知道他/她們讀的是報紙,不是網上版,我會特覺窩心 — — 不是為有人讀我的文章,而是為閱讀跟被閱讀可以不發生在網絡上而感到平靜。
傳統報紙裡的專欄於我就是這樣一件事:我把雕刻出來的思想安放在一個有字數時間限制的方格子裡,這方格子很小,只夠我作輕巧的書寫練習。我把方格子托印在報紙裡,揮一揮衣䄂,就走了。我不必記掛著有誰會讀、有多少人會讀,況且我也也實在難以知道。那絕不像網絡書寫,甫貼出,演算法就開始運作了,按讚留言亦保持流動。而我的心思,也難有拋出然後忘掉的自在。
(《明報》世紀版,2022年12月29日,https://bit.ly/3WAZE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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