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二重唱的療癒

鄧正健
Jan 29,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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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是由歌者羅文和甄妮分別以半張臉左右併出來的一張臉,陰陽併合,有點怪氣,卻又意外地和諧。」

寫這兩篇文章,是受一篇講顧嘉煇二重唱歌曲的文章(https://bit.ly/3kPNOFg)所啟發的。音樂分析不是我的專業,所以我講的都是唱K的快感和恥辱,兩者有時互為表裡。近月多聽了廣東歌,唱K之魂忽而也有點惺忪。

(上)

我買過一隻1983年版《射雕英雄傳》電視劇的音樂專輯,是CD,不是黑膠或錄音帶。我已忘了購買時間,但肯定不是劇集首播當時,而是很久之後。年齡世代差異證明了一切: 劇集首播時我太小了,小得未懂晚上看劇,我記得初看此劇時是在下午重播時,若干年後又在深夜重播時多看一遍。至於那幾首浩瀚澎湃的主題曲,可能不是初看劇時第一次聽,也可能是,總之種種記憶模糊地混成一個滿有聲音的畫面,沙漠蒼茫,引弓奔馳。我不是一個對記憶敏感的人,為了紮實地保存這種感覺,我買了劇集CD。封面是由歌者羅文和甄妮分別以半張臉左右併出來的一張臉,陰陽併合,有點怪氣,卻又意外地和諧。

顧嘉煇仙遊,有人論及他的二重唱曲式,其中《射雕英雄傳》中的主題曲《鐵血丹心》和《世界始終你好》是必提範例。二重唱的特徵是:二人同時唱不同旋曲和歌詞,在重叠中讓曲詞產生共鳴。聽原曲,羅文和甄妮的聲音雄渾,相叠撞擊,產生儼如長空萬里的共鳴箱,自不待言。但我倒想起了某些年一個唱K遊戲:以我一人之聲,同時唱這二重唱。技術上如何達成先不說,我最想說的是,這個唱K遊戲所伴隨的,是一份羞恥的青春記憶:我遭到友人無情地嘲笑,說我好好地一個羅文不唱,偏偏標奇立異。當時我不理K房眾人的奇異目光,一支咪,一把唱得不差但未達專業水準的聲線,就把整首《鐵血丹心》唱完。意猶未盡,又點了《世界始終你好》,Hu Ha Hu Ha 就唱 — —

多年後,那些少時玩伴仍會拿此事來調笑一番。但我漸漸發覺,世間上原來不只我一個會這樣唱,像論及顧氏二重唱曲式的論者,還有別的我不認識的人。若不是互聯網,我青春時的羞恥,就永遠只有我自己來承受。

把歌詞印出來,可以有兩種方法。一是列出男聲歌詞,再把女聲歌詞置於括號內,例如:「逐草四方沙漠蒼茫(冷風吹 天蒼蒼)」;二是直接標示出誰唱哪一段歌詞,如把以下兩句並列:「羅:那懼雪霜撲面」及「甄:藤樹相連」。兩種方法我都接受,但不欣賞,關鍵在於兩種方法都沒有呈現歌詞在旋律中的渾成方式。我唱時,會把歌詞唱成這樣:「射鵰/猛風沙/塞外奔/野茫茫」,注意「猛風沙」跟「野茫茫」要轉女聲高八度唱,「射鵰」跟「塞外奔」則用我的原key男聲唱。問題來了,羅文那句歌詞其實是「射雕引弓塞外奔馳」,因為「引弓」跟「馳」重叠了甄妮的詞,一嘴不能唱二詞,就轉唱女聲部了。

我很享受這種唱法。在短短一句歌詞中,我必須作男女聲的急速轉換,又因叠聲而必須馬上選擇唱哪一部。有時我會把歌詞唱成「射鵰引弓塞外奔/野茫茫」,只有一半轉唱女聲部,就旋律歌詞而言沒錯是較順暢,卻失去了來回轉換時的忙亂感。有時唱得性起,也忘了思索應唱哪部,就亂拈亂唱混過去。忽而間,我覺得男聲跟女聲的界線在我的聲音裡也變得模糊了 ,面目也彷佛變成了CD上那張陰陽臉。

我是男性男聲,本應臨摹羅文的男性高亢,但甄她的女聲卻勾起了我潛意識裡的陰性人格。我想扮演/成為女性,而以女聲唱女性歌曲,正是一種展現方式。事實上我曾也熱愛在K房裡唱全女聲歌曲,卻同樣被友人(尤其是女性友人)極力恥笑。於是我漸漸學習把陰性人格隱藏,只偶而在男女合唱歌曲中,才偷渡到女聲部去唱。

情形就像達文西將蒙娜麗莎畫成自己的樣子。

(下)

葉振棠與黃霑的合唱版,可能是此曲流傳最廣的一個現場版本。

讀過一些文字,都在說《難為正邪定分界》的好。譬如說它以流行曲配搭藝術唱腔、歌詞有戲劇性、副歌二部旋律合唱,都是創先河。但「創先河」是關於歷史的修辭,你要有相應的歷史感,才能感受到這條先河的震撼。我懷疑我也是在電視播放《飛越十八層》時初聽此曲,卻因年紀太小,沒什印象,只隱約記得前奏「丁掟定丁」的幾粒音,入腦,但單調無味;然後就是葉振棠平淡樸素的唱腔,都沒勾起我的興趣。

知道此曲「原來」不是葉振棠一個人唱,居然是很久以後的事。青年時期有點零錢,會買喜歡的CD來聽,別人都買當時得令的歌手唱片,我卻有種老派嗜好,就是買「舊歌手」重出的精選唱片 — — 我當時對「舊」的定義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交界,即在我的自我意識尚未成形的早期童年。

那些歌手和歌,我聽過,卻沒清楚的意識記憶,只隱約在古老記憶深處,模糊,粗糙,也片碎。那隻「葉振棠精選」裡自然收錄了《難為正邪定分界》,買了CD,一有空就聽,戴上耳機,翻出CD內附的小本歌詞,就邊聽邊唱,直至聽到《難為正邪定分界》時,呀,原來這是合唱歌,另一部是一個叫「麥志誠」的歌手唱㗎喎。我可沒聽說過他呢,怎麼辦呢?在當年,確是沒什麼法子。直至許多年後,我才在網絡上得知,麥志誠是一位音樂學者和藝術歌曲演唱家,為人低調,跟流行曲圈子全沒交流。

我喜歡上此曲,跟前面所說的藝術判斷和文化典故,一點關係都沒有。我仍是在聽CD 時,才注意到葉振棠跟麥志誠的唱腔差異。人與魔鬼,流行曲唱腔跟男高音,一人一段,然後一人一句,再直達副歌 — — 即是那著名的人魔二重唱了。於是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一直以為只有葉振棠一人唱了。

葉振棠的歌聲淡泊但獨特,叫人一聽牢記。我初聽副歌時,居然偏聽了,竟將麥志誠的魔鬼男高音完全饒過不聽。我一直以為那句是「世界腐敗犯法那需領牌/法理若在為何強盜滿街」,但其實是「世界/看/腐敗/吧/犯法/邪力/那需/正/領牌/強大/法理/看/若在/吧/為何/為何/強盜滿街」,讀來不知所云,但一唱卻滿有喜感。是啊,我那時就覺得,這魔鬼唱腔很「搞笑」 — — 多年後我會用cult、kitsch之類的美學名來形容,以說明它是如何吸引我以一人之聲,將二重唱一併唱出。

同是顧嘉煇的歌,我唱《鐵血丹心》時要男女聲轉換,唱《難為正邪定分界》時則是「人魔聲轉換」 — — 正確地說應是「流行曲跟美聲唱法的轉換」,但這樣說太沒趣了,我寧可說:這是「正常聲」跟「擢聲」的轉換。那時友人都在K房裡點流行情歌,我則本著「買舊歌手精選碟」的情結,點入選單中的「葉振棠」,再點選《難為正邪定分界》,友人們的下巴旋即掉下一半。

好了,歌來了,我拿起了咪,因為是二人合唱,現場總有另一人有默契地也拿起咪,以示跟我合唱。歌詞在螢光幕出現,我先唱「對抗命運但我永不⋯⋯」,然後到了下段,拿著咪的另一人本打算開腔接唱,怎料忽見我一臉認真,以「擢」得渾似美聲唱法、但其實只是裝模作樣的聲音,搶著高唱「控制命運任我巧⋯⋯」。在場人士的下巴終於全掉下來了。

至於我以一人之聲作「人魔擢聲二重唱」的高潮位,就不必多說了。

那是我的唱K快樂時代的深刻一筆。你道那人魔合唱能否觸碰到我潛意識中的魔性陰影,就像浮士德跟梅菲斯特那樣?見笑了,我不是說那種「深刻」,那不過是一場蠻好玩的一人唱K遊戲。若說到觸碰,它極其量只觸碰到我的唱K之魂。鄭國江(我一直以為是黃霑呢)的詞沒那種能提煉人性陰影的深度,那只是一首好玩盞鬼的流行曲而已。

(《明報》世紀版,2023年1月19日及26日,https://bit.ly/3Dka9AYhttps://bit.ly/3WM5JK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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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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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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