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ween Cynicisms

鄧正健
Dec 2,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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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Jean-Léon Gérôme, Diogenes, 1860

又焫到犬儒的問題上了。我把火光紅紅的新聞轉寄給阿侍,他只回覆我一句:冇用㗎。隔著手機屏幕,我也感覺到他的語氣是冷冷的。太多次聽過阿侍用這種語氣回應現世大事了,有時在手機訊息,有時聽他親口說,隱約都會聽到他話中夾雜著一絲冷笑。我說他犬儒,雖然我臉帶微笑,話裡卻是不爽的。他旋即就回我:你知唔知cynicism又可譯作「冷笑主義」?好像是日本翻譯來的。然後他真的給我一個冷笑。

最初是我告訴他關於犬儒的種種。唯一是他告訴我的,是第歐根尼那個著名故事:第歐根尼住在一個用來裝死人的木桶裡,木桶裡除了他,就只有一件斗篷、一支棍和一個麵包袋。有次第歐根尼在曬太陽,亞歷山大大帝去探望他,說可以替他達成任何願望。第歐根尼冷冷地看了亞歷山大大帝一眼,便說:「請你閃開,別擋著我曬太陽。」後來亞歷山大大 帝嘆曰:「我若非亞歷山大,我希望是第歐根尼。」

故事說罷,我跟阿侍一直爭論:第歐根尼到底型不型。阿侍堅持,第歐根尼型到裂啦,他令人聯想到中國的嵇康。但阿侍更喜歡第歐根尼。嵇康為不與俗世同流合污,而被政權所殺,死得太像蘇格拉底了;第歐根尼呢?他選擇了安樂死:用木桶裡的斗篷焗死自己。我問,嵇康不是死得更悲壯嗎?阿侍又冷笑了一下,嘿,悲壯?他不過是為世俗的虛名而死,何型之有?

我覺得阿侍的話不全然出自真心。他也是追逐一種世俗虛名,只不過不是烈士名聲,而是犬儒式睿智。但人心肉做,說實話阿侍跟普通人差不多,意志並不特別強大,對於他那種所謂犬儒態度、冷笑主義,有時又不覺得太刺眼,偶然他亦會表現出截然相反的態度。幾年前有段時間,我跟他天天互相分享新聞,甚至比今天的灼熱百倍,當時他經常口中念念有詞的說,這才是人性光輝,這才是世界希望啊。我打蛇隨棍上,嘲笑他說,不像你,你唔係成日話「冇用」嘅咩?有用,當然有用,他說,你知道cynicism尚有另一譯法叫「狗智」嗎?狗的生活智慧,積極生活,不依附權力,要食要屙俱忠於自己 — —

— — 忠於自己的什麼?我追問他。我承認我是有點雞蛋裡挑骨,難得他話裡不再那麼犬儒,偏偏我看不過眼他前後不一,沒把他的冷笑主義堅持到底,就抽秤他。自己的什麼?他自問了一句,卻沒有正面答我,彷彿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段時間,世情冷卻,人心鬱悶,霎時熱血過後,他又冷靜下來,再度覆述他的「冇用㗎論」。冇用㗎,他說。真係冇用?我問,哪怕是微微小小的一步,也是有積極意義吧? 阿侍再次祭出他的招牌冷笑,嘿,你知唔知我諗到啲乜嘢?我當然不知道,原來他開始在犬儒跟犬儒之間的所謂「積極生活」中, 看見自己。

你相信人的心思總是搖擺不定嗎?阿侍問我。某天你對世界的判斷是充滿希望的,或是審慎地希望的,日子一過,你可能突然跌進或是絕望或是虛無的深淵裡。可是,永墮絕望深淵的人其實很少,大部分人都是在希望和絕望之間擺盪。正如犬儒一樣,阿侍說,你有時想對世界冷笑,有時則需要狗眼看現實,而世界冷熱周期依舊,總有千萬人叫你必須對世界和人性抱有希望,黑暗過後自是光明;同樣有千萬人告訴你(某些)人類早已無藥可救,你也隨時可以用斗蓬焗瓜自己。你所能做的,就是「忠於自己」 — — 有時犬儒態度確能令你平靜下來,別拘泥在「事情總有其意義」之類的擔糞之言裡。但這並不代表,你不能改變主意,修訂自己對世界看法。

OK,你型。我叫道。但其實我對阿侍的說法相當懷疑,乍聽著,他骨子裡還是犬儒的,只是在犬儒與犬儒之間,他偶然展現出令人愉快的正念思維 — — 而我寧可選擇在希望跟積極的生活之間,偶而犬儒一下,曬個靚太陽。

(《明報》世紀版,2022年12月1日,https://bit.ly/3iqf1g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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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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