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老年男人的樣貌愈來愈感興趣,比如說坂本龍一吧,我清楚記得他的臉有些蒼老,皮膚稍稍鬆弛,也有些許老人斑。但他看起來不似那麼老,也不像有病,他臉頰瘦削而雙目有神,理著中間分界髮型,銀白髮絲在前額左右對開,看起來十分醒目。那本是一種年輕而土氣的髮型,但在坂本龍一頂上,雖則年老卻散發著一股藝術家的氣質。我幾乎忘記了他年輕時的樣貌了,似乎就是最初當紅時那份俊美但青澀,絕不如當下我所看見的世故沉著。
得知坂本龍一去世時,我正為早前大江健三郎的去世,讀他晚年的小說《水死》,一本關於其父輩與二戰關係的書。坂本比大江年輕一點,但當大家都年老了,就算是同輩吧。 我在重讀坂本生平時得知,他跟大江起碼有兩次交叠。一是坂本的父親是著名文學書編輯,出版過三島由紀夫的書,少年坂本因此也喜讀文學,曾對大江早期的幾部小說愛不釋手。二是近年,兩人均是日本反核運動的積極份子,曾一同組織示威活動。我從大江的小說中,讀到他反核意識的深層起源,乃是來自童年對二戰和原爆的記憶;而坂本則剛好在戰後才出生,沒有在這點上重叠。
但我對坂本的印象,則更具晚年感。我很晚才注意到坂本龍一,對於他盛年時期在YMO那裡的前衛電子音樂感覺不大,印象較深的,也如大部份人一樣,對《戰場上的快樂聖誕》的主題音樂一聽難忘。在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中,年老的坂本到福島核事故災區探訪,並舉行演奏會。鏡頭所拍正是他以鋼琴演奏此曲,熟悉的旋律剎那而起。坂本垂著頭,背有點曲,額前捲曲銀絲遮擋著他雙眼,彷彿叫他專注沉吟於他與鋼琴以及音樂之中。
紀錄片裡,坂本說過,鋼琴琴鍵的聲音餘音不短,但終會慢慢消失,他希望能在音樂中找到永留不斷的聲音。於是在他罹癌後所創作的音樂,都是人工音樂與自然之聲的重合。年老音樂家要追求跟自然的冥合,紀錄片拍到,坂本在福島災區找到一部鋼琴,據說曾在海嘯後在海上漂流。他調校著走音的琴,又說到他覺得此琴是給大自然調過音的,那是自然之聲,比人為的音樂更美。
《坂本龍一:終章》的戲名是承接自坂本龍一的口述自傳《音樂使人自由》中、以樂章分部的編輯方法,「終章」則隱喻著他人生的最後歲月。片中他講述自己患病之事,感受到身體的衰老,但意志上仍有頑強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不是年少氣盛時的那種,片中剪接了大量他年輕時的片段,比照之下,老年的坂本雖然掛著蒼老的臉,但氣息更好,那似乎是一種生命的底氣。紀錄片拍攝時他正創作其人生尾二的一張專輯《async》,意思是「異步」。他走訪山野廢墟,紀錄著大自然的聲音,再回到錄音室混合他的琴音。我在坂本過世後分別聽了這張《async》,以及他死前數月才發行的最後專輯《12》,更喜歡的無疑是《async》。這不是專業判斷,我僅僅是感覺到《12》的完熟度太高了,混成,清澈,也彷彿無瑕,卻不及《async》那種刺熱和濃厚。
由是我又想到,在大江後,我才注意到他在步入晚年後已一直在陳述晚年和準備死亡。其方法是一邊回到他生命起點,即家鄉與戰爭,另一邊則以其晚年生命繼續入世,積極反核就是他的「最後工作」。氣質上,坂本龍一比大江更具藝術家感,他的晚年沒有回到個人生命的起點,而是音樂的原點。我曾以為,《戰場上的快樂聖誕》那首音樂的穿透力已夠強了,但如今聽來,即使是坂本晚年的鋼琴,仍還帶著電影配樂那種「必要的淺薄」。反而《async》呢,卻是我這幾個晚上反覆細聽的天籟,讓我彷彿聽到晚年坂本在蒼老臉龐下的沉厚心靈。
尤其是當中一首〈fullmoon〉的樂章,在音樂之間,以各國語言誦說一段文字。當中就有這樣一句:「你會看到滿月升起幾次呢?也許二十次。」這可能就是坂本龍一自生命終章回望,所看到的起點吧。
(《明報》世紀版,2023年4月6日,https://bit.ly/3MnzAar)
坂本龍一:〈fullmoon〉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yK1VYUY_B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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