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論擇善固執

鄧正健
Jan 14, 2021
王羲之書法

不用面對極權,不用世道蒼涼,一個人都可以擇善固執。只不過在此等時勢,擇善固執顯得格外可貴而已。我有時聽到上述這些講法,心中總不免一怯:凜然之話既像漆黑中的螢火,也似深洞中的猛獸,突然將你吞掉,你也不知。「做人要擇善固執啊!」基本上,如果抽空語境,這是一句廢話,因為 — — 什麼是「善」呢?這個自古以來倫理學的大命題,至今懸疑未決,也看不到有徹底解決的一日。

「擇善固執」典出《中庸》,原文是:「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減去一些之乎者也,原文就只多了一個「誠」。粗糙地解釋,此「誠」即為「真誠」吧,即是說「擇善固執」就是「真誠」了。問題來了,原文中其實尚有前面的 一段話:「「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誠者」與「誠之者」原來是兩種人,「誠者」得天道,是聖人,可以「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意思就是自自然然不用費力,就可直達天道。「誠之者」則只有人道,要得天道,既沒先天條件,就只有好好努力。要怎樣努力呢?就是「擇善固執」啊。

朱熹解過此話,他說你若未能「不思而得」,就得先「擇善」,然後才「明善」;你若未能「不勉而中」,就得先「固執」,然後「誠」就會在你身上顯現。其邏輯大概是這樣的:你既沒當聖人的先天條件,那你就先不要問,老老實實選好這「善」吧,日後你自會明白的。這叫「教化」。

我聽得很礙耳,它彷彿在叫你「不要問,只要信」、「你大個咗就會明白,我是為你好㗎」 — — 也許我是曲解了《中庸》朱熹,但口口聲聲說自己「擇善固執」的人,有否仔細判斷過,自己所「擇」的「善」,是一種怎樣的「善」?而自己那「固執」的態度,到底是一種「堅持」,還是真如今天我們理解此詞的意思,是一種帶有偏頗、立場先行的「固執」?

在網絡世界游弋日久,不用外出,也可見盡世情。我起碼想到有三種看待「擇善固執」的態度。一是嘲笑「擇善固執」,這類人不大談善,或把善的標準隨意搬動,叫射門者無所適從; 反而他們最「固執」的,是別人的「固執」,每每看見別人持守某種立場,他們看不過眼,就會大舉出動,灌水調侃。他們沒興趣跟別人明辨真理所在,而只是嘲笑別人的「固執」態度。他們甚至為「擇善固執」發明了一個至今幾乎全民皆懂的代名詞:膠。

第二種態度,恰恰就是「擇善固執」。這類人超我(superego)澎湃,正氣凜然,即使未達朱熹口中的聖人水平,也視此為奮鬥目標。言必稱「證成」,口中「真理」念念,因為他們相信,世上必有一種(或甚是只有一種)通聖之路。問題是樹大有枯枝,「追求真理」的人未必個個者有「追求真理」的能力,這類人視「擇善固執」為金科玉律,卻沒有足夠水平檢驗他們心中的「道」,是否確是「正道」,便輕率地擇而固執,再自我感覺良好去也。他們之中,或偶有心思澄明者,卻在第一類人連環派膠攻擊下,心生忿恨,便反唇相稽。曠日持久,他們也懶得再好好闡釋自己心中的「善」,就大剌剌地表示:我固執,所以我擇的是善。

至此公共討論也失去意義。於是我才想第三種態度:執於善,但害怕自己所執的「善」並非真善,也對自己成聖的能力也深感懷疑,那就只好選擇沉默。這種人自會覺得,每每聽到人說擇善固執,都不免心中一怯:因為此話如螢火,也如猛獸。

(《明報》世紀版,2021年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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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