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文】做文者言

鄧正健
Dec 2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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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賣文為生,但我賣文。差異在於,我不寫不賣,生活仍沒問題,但既然要賣,就得有做好文章的壓力。我跟某些作者寫手不同、但跟其他更多作者寫手一樣的是,我賣的文十居其九是tailor-made,收到編輯訂單(約稿),談好樣式尺碼(題目字數),就得在交貨時間(截稿日)前完成。很多年前,我已習慣了這種賣文方法,即使在少年時,文思輕狂,主動投稿的日子也不長,況且當年也沒什麼社交網站或自媒體,我老早就鑄成這種賣文習氣了。

是日交貨日,思緒有點閉塞。才想起這個已寫近兩年的專欄,是我多年來第一個寫的無定題專欄。過去寫過一些專欄,都是有命題的,有一個清晰的題目框架,目標讀者也很明確。此欄開始時,編輯著我寫中年男人,於是便有了此欄題目。不過愈往後寫,自覺既然自己已有中年心境,只要把這一部份坦率地寫出來,不就已切題了嗎?也用不著強找題材啊。例如是日,寒意濃烈,我窩在被裡,念念不忘是尚未想好今天要交這專欄文章可寫什麼,心也怯寒起來,只好撇下家小,出外走走去。這我不說是典型的中年心態,然則也是一個丈夫、父親和賣文人的生活小矛盾了吧。

據說寫文章是為坦率你的心思 — — 不對,這是純真的人對於真假對錯看得太重之故,才有此種幻覺。文章本是一種偽裝,或恰當一點,應說文章是一副人格面具,你愈寫得久,技巧愈高,也愈懂得猜度讀者在讀過你的文章後的反應,於是你也愈能代入讀者眼睛回看自己,也愈在意你希望以怎樣的文字面貌,表現於讀者面前。理論腔地說,這叫「後設」;人性點說,這叫「世故」。而我的壓力往往在於:千萬別要在讀者面前表現得太過淺薄,不論是思想上,文筆上,還是生活情態上。這是我的執障。

因此文思閉塞才如此令人恐懼啊。兩年間,世情紛鬧,人間不幸,但有時反而給我許多很好的題目,談談我的看法,畫畫我的面具。於是有時下筆(按鍵呀,我不執筆寫作久矣)不順,便滑滑手機,看看爛攤子般的世界能否給我丁點靈感。問題是作為一個精英主義,我總覺以世事為師,終不及以書為師那般秀氣高雅,故當我把手機也滑得電量只剩個位百分數,便轉向自己的書海。

書海自然很大,而我確實也屢屢試過,為了寫篇區區一兩千字的短文,而狂啃三四本五六百頁的書。學人意氣,思想有價,這其實沒什麼大不了,只是人到中年,沒有少年時那種書寫蠻勁,單單為一篇專欄小品文而潛鑽書海,不是不行,只是覺得不化算。何況我有我的閱讀路線和節奏,讀書就如讀世,若你剛好這一陣子沒讀到一些適合為文的書,或正要規劃一個龐大的研讀計劃而分心乏術,為交稿子而強入文,終究不是味兒。

思前想後,身子也在荒涼的寒街上走暖了,便竄進一家咖啡小店,裡面還殘留著一些文宣, 記載著去年的熱血與寒酷。我座下,點了一杯加倍情濃(Cappuccino),將口罩脫掉並放入口罩袋裡,然後打開手提電腦,點開空白檔案。然後,我便想起不知在哪裡聽過或讀過,很多作家都會堅持的一種寫作法:即使靈感女神未及眷顧,你也得翻開稿紙,拿起筆,亂寫一通,你也得保持著寫作的狀態。我對著蒼白的螢幕,手指如操琴般鍵入我早已滾熟的倉頡輸入法,日月金木,水火土竹,如此亂入一通。然後,然後,我發現自動寫作這超現實主義玩意,大抵只是拿來嚇唬人的吧。於是我停下來,想想我這一陣子偶而迸發的思潮枯態,心中默念:還好,即使五蘊不空,尚能觀照自心。於是洋洋灑灑,又成一篇,力保不失,招牌未砸。

(《明報》「世紀版」,2020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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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