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讀過那本書吧?即使沒讀過,也不難想像書裡內容。《下流社會》的作者是三浦展,十多二十年前的書,寫日本中產階級的子女們,對向上流動不抱希望,便改為投入散漫、沒目標的生活,儼如一整個中產階級下沉到下層社會,那就為「下流」。「下流」一詞用得好,中文裡「下流」可解地位低,也可解品格劣,前者是客觀社會階層描述,後者是上代看不慣下代的狠話。我們不可能領會不了箇中含意,因為歷史不斷重複:借內地述語,即「不內捲,便躺平」。
初聽陳蕾拿此題寫歌,有點意外。意外是下流社會並非新鮮概念,也因為我聽得太多她的清新曲目了。是啊,這歌有力量,陳蕾的高速唱詞跟紮實中音,彷彿一陣愈吹愈烈的魔風,一路壓迫著你,叫你有些窒息。她的詞也好,幾翻轉折,多重視點,她的聲線也從容地來回跳接切換。當然最令人們激動的是箇中訊息,怎麼發奮都招不了魂,不甘心不想掏空這血身,不爭與搶餓了賺夠就家裡撫摸軟枕,然後繼續下流,繼續下流,直到沒以後。於是我明白了:概念不怕舊,既然大家受,就說明了世界的敗壞方式,根本萬變不離其宗。
午晚裡我把歌聽了好幾次,初聽聽陳蕾的魔力之音,再聽就注意到那些日本指涉,戰後爺爺嬤嬤有錢不敢花,年少氣盛平成娃娃種一生只有瓜,還有影像裡的日本化辦公室,居酒屋,日本刀,和黑道美學。我拍拍腦袋上的麈埃,吁一口氣,忽然想到,歌裡的爆發力量是原自先把你壓抑得喘不過氣。
下流社會又好,內捲又好,港式上進又好,無不是描述一個似是而非的社會故事:要努力讀書,勤奮工作,你日後就(才)有體面的生活。但只要稍稍揭開它的底牌,就會發現故事真正的版本應該是:資本主義(或社會體制)告訴你一個進入體制上層的方法,並同時提醒你,你必須這樣做,否則你就是失敗,就沒有生活的資格。
其實故事的下半部也是耳熟能詳的:當然不是每個人似樣葫蘆,就能向上流動,問題是每個決心努力打拼的人,都不會認為自己會是最終失敗者。這就是體制予人的希望感了。因此江山代有人漏夜趕科場,前仆後繼,生生不息,社會的森林法則讓少數人上位,多數人一生只能留在中下流,但當你發現自己最終只是多數人,你的大半生已過,你又能怎地?要麼小心奕奕守護自己僅有的一小塊,要麼把同一個故事繼續說給下一代聽。
歷史因而重複。
要故事不穿幫,就得讓多數人別活得太痛苦。歌裡陳蕾聲音指著陳蕾小職員罵:「廢物/為何還能呼吸/死得/䶢魚無能翻身/揭開你的腦袋/全都裝些豬糞」,錯就錯在體制太過僵化、威權,沒唞氣位,人快窒息,就會爆發可怕的反擊力量,這是撒亞人哲學。於是陳蕾的《下流社會》挑起這樣的一種集體潛意識:我反抗,但我反抗不是為推翻,而是不吃你這一套,你別管,我要繼續我的下流。
歌末唱:「下半生只想半夢半醒/過每一天都有悟有命/不打擾你的富足美景/請你都不要干涉這種低慾望社會烏蠅」,本來很好,奈何陳蕾把她的終極、沙啞的爆發點設在那個「蠅」字,而影像住後卻是她一身殺手勁裝,卻出不了刀殺那黑道大佬樣的Boss,一臉頹唐走了。好像太宿命了吧?終於我還是找回我聽慣的陳蕾來聽,清新(但不「小」)的陳蕾,來解解穢。
//世界很大,原來不壞,而世界與你無關,拋開標籤可脫繭,願你能在折翼進化,昂然闊步踏荒土,苦澀將你蛻變更好,放大心裡那束絢麗熒光,熒光,因為有我為你分擔,其實你不孤單,不孤單,不孤單。//
(即使很不甘心,很不甘心,也必須找方法偷生啊。)
(《明報》世紀版,2022年8月11日,https://bit.ly/3QEjqZ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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