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看了一些死亡。照片上的都是逝者的老態，但老態不同於垂死，從老態邁向垂死可能是一個漫長過程，也可以是一瞬即至，卻總不足為外人道。一個蒙太奇式鏡頭經常在我眼前閃現：鏡頭把一個人的老態拍下來，但一個剪接之後，老態的人就成了一張靈堂上的遺照。這個鏡頭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沒把垂死呈現，或者說，是運用剪接暗示了垂死，卻故意不拍下來，於是留在人家視網膜上的，就只有一個老態。這種老態很美，我總是在知得某名人逝世消息之後，特意找來名人的老近照來看，而不看他風華正茂的年輕照。那種老態，花白頭髮，皺摺程度和層次不一的臉上皮膚，牽動著五官悄然移離年輕俊美時的位置。理想的話，我會在老態中看見的爽朗、沉著或生命力，甚至是一種一閃即逝、卻又恆定在照片中的老來童稚。
最近我看了大江健三郎和坂本龍一的死亡，都有這種老態。然後我聽說吳耀漢也逝世了，他給我的印象，永遠只停留在1980年代他有份參演的諸多喜劇。他當時年紀有多大？我當時不知道，因為丑生年齡不必演在臉上，我只知道他不是少年，也不是老人，他就可以在兩者之間遊走。直至我看了他有份演的一齣戲。我不明白，我對吳耀漢最深刻的銀幕記憶，居然不是他演丑生，而是他第一次演老人 — — 起碼是我所記得的第一次。
電影名叫《流垊醫生》，主角是梁朝偉，吳耀漢則飾演梁朝偉的老師，一位老教授。那一幕是講述吳耀漢的死亡，劇情講到吳耀漢罹患絕症，時日無多，卻向梁朝偉提出一個令人尷尬的要求：他想要女人。他說，他早就「不行」了，但仍想感受一下女人的溫香，哪怕只是抱一下也行。於是梁朝偉帶他去找當妓女的朋友童愛玲，請她幫忙。電影當然沒把吳耀漢跟童愛玲進房後的情形拍出來，而是鏡頭一轉，童愛玲驚惶失措地跑出房門，再下一個鏡頭，就已是吳耀漢死在床上。
我清楚記得那一幕吳耀漢的樣子：他化了個老妝，一臉安詳的躺在床上。那是一齣輕喜劇，不渲染死亡，所以吳耀漢死亡的樣子毫無垂死感，反而閃現出一種童稚。正是那種老來童稚。電影在1995年上映，那年吳耀漢六十未到，不算老，卻開始演老人角色了。我覺得他那稍微漫畫化的老人樣子，正是他由中年丑生邁向老年的轉折點，妝是老的，但氣質未老。我絕不怪罪演技和化妝的不逮，畢竟那是一齣漫畫化的電影，反而他那樣子深刻地給我記著了。後來我陸續看到真正邁入老年的吳耀漢飾演符合自己真實年齡的角色，其中跟這老教授樣子的落差，我覺得很美。
至於當時的梁朝偉是33歲，自然風華正茂。小生明星的盛年很長，五十歲的梁朝偉仍在《一代宗師》裡演葉問，設定上也是小生，但他臉上總是低調地滲著油光和細絲皺紋，老態開始掩不來了。再過幾年，他近六十歲，在《尚氣》裡演父親，一個真正的老角，但鏡頭前他彷佛仍要堅守小生的容顏。我始終覺得梁朝偉不應是純美的，不像打針拉臉皮的小生，要用膠質鎖住歲月。後來，我在這幾年偶然看到他的一些日常照，平民打扮，短髮微亂有些花白，重點是他已有明顯的老態了，卻同時又在笑靨間展露出童稚。老來童稚，那是親切感的由來，不再具有盛年時的外露和張狂，輕輕一站，微微一笑，老態就是一張寫意的風景。
我想像如果梁朝偉陽壽很長，自此他亦可以把這種初老之態保持下去，直至多年後的死亡前夕，仍是初老的樣子，那才不負他的美名。
（《明報》世紀版，2022年4月20日，https://bit.ly/43Xsu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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