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香港真係好靚

鄧正健
Jul 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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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聽過一說:世界三大美麗夜景是,日本的函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和香港的香港。函館我沒去過,那年到過那不勒斯,由於行程編排出錯,來不及在晚上到達能看到此城最美夜景的位置,終也錯過了。於是三大夜景中,我只看過香港。小時候睡房窗台便正對著銅鑼灣避風塘,香港夜景,我是晚晚看,直至搬離舊居。後來我在維基百科上,赫然發現有「世界三大夜景」條目,原來三大夜景的名號,是日本一個研究夜景與旅遊的協會搞出來的,三大之中,香港名列第一。若干年後,協會把世界夜景重評一次,結果只有香港留在榜上,其餘兩名額則換成長崎和摩納哥。這兩美景,我同樣沒親見看過。

我一直「不覺」得香港夜景美。但我「知道」它有多美。例如維港兩岸距離剛好,適合飽覽對岸景色;兩岸城樓和山脈所構成的天際線,皆玲瓏有緻,港島綿密,九龍廣延,叫人目不暇給;香港高樓商廈多,入夜後燈火璀璨,當然是美不勝收 — — 我始終不願衷心地讚美香港夜景,因為我早知它的底蘊。許多年裡,我們已接受了一個說法,香港曾號稱東方之珠,那其實只是一個虛假神話,香港太商業,香港文化底氣薄,香港城市空間不人道,香港被裙帶資本打壓,香港不是樂土,香港的快樂是虛浮的。將這些殘酷的城市現實嫁接到維港夜景,這夜景就顯得份外虛偽了,耀眼的華燈令人目眩,也令人看不清真相。

這種美,是媚俗。

觀念限制視野。反過來說,若視野闊了,封閉的觀念也能被打開。自從航拍機發明以來,我對香港夜景的理解便被大幅度更新。夜景不再限於隔岸觀燈,或太平山上俯瞰商業區了。上帝視角看老舊平民區,環迴觀賞崇山在城市背景前的壯美,又或微觀地察看馬路行人,遠走郊區看蜿蜒的海岸線。至此所謂「景」,不再一個是沒有厚度的明信片平面,而是有景深,有質感,有脈搏的一種城市生活氛圍。

所以我們必須、亦只能說「香港真係好靚」,因為那種「美」,關於生活,關於共同感,怎一個「美」字了得?唔用粵語講,唔斬釘截鐵咁話「真係好靚」,而只說「香港真的很美」,浮浮泛泛的,實在無法說出它的好。

這確然是一個城市,一個共同體的成熟之態。昔年「東方之珠」式之美,是旅遊而異色,堆砌而俗氣,是故當日我聽罷那個三大夜景排名,不只沒有媚俗地倍感自豪,反有種淡淡然的噁心。後來見山不是山,每見香港城市的過度繁華,總不免左派地想到過度資本主義和全面士紳化之種種,默想著,香港根本不行,香港並非宜居之城。及至當下,山移海竭,那怕世道不美,我反而愈來愈懂得領會香港之靚,獅子山係靚嘅,百萬人在街上係靚嘅,萬點燭光都係靚嘅 — — 一種帶著哀悼心態去讚嘆嘅靚。

嗟乎!港式物哀乎?

當蘋果熟透,就會從樹上掉下。若它剛好打中人的腦袋,人便會發現宇宙的規律;如果它給蛇叼走,分辨是非善惡之心亦會出現。現在屹立經年的蘋果樹遭砍伐,蘋果紛紛掉落,在地上任憑腐爛。只是,既然民智已開,須知有種精神叫堅持,樹雖倒,根仍在,我們既哀無力回天的消逝,也更懂得珍視火光將盡、蘋果近朽的剎那靚態。曾經,有許多人不愛吃蘋果,甚至痛恨蘋果紅得太張狂,至今多都不對蘋果樹倒而作一惡言了,一笑間,恩仇盡泯。我覺得,這種港式物哀,真係真係,好很靚。

(《明報》世紀版,2021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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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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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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