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鄭問的背影

鄧正健
Aug 19, 2021
鄭問的自畫像

在電影《千年一問》裡,已然謝世的鄭問雖未出現,卻一直存在著。電影的第一個鏡頭, 是拍攝他家中的工作房,畫外音是其妻訴說著這間房子的種種。然後鏡頭移動,彷如一雙眼睛四處打量著房子的一切,從房間,樓梯,直到大廳。一群電影工作人員正包圍著鄭問的妻子,原來剛才的畫外音正是由此而來。忽然,一個淺棕色的背影現身於鏡頭右方,那是一個略胖、背部因有點年紀而微曲的中年男人身影,然而歲月已帶著這中年背影步向晚年。台灣漫畫家鄭問於2017年逝世,享年58歲,死亡把他定格在這個穿著淺棕色外衣的形象上,電影裡,這個形象是繪畫出來的,不是用鄭問的水墨或工筆風格,而是簡潔而質樸的漫畫風。

當年鄭問猝逝令人意外,或許因為對現代人來說,58歲並不是一個應該面對死亡的年紀。尤其像鄭問這樣一位已半步踏進神壇的人物,除了意外,惋惜之情當然亦多。紀錄片《千年一問》是間接傳記,主要由訪問熟悉鄭問的人所組成,如家人,助理,工作伙伴,以及欣賞鄭問的漫畫行家。我對鄭問的認識,始於他以水墨入漫畫的風格,喜歡,卻未到漫畫迷的那份痴迷。令我意外的是,《千年一問》談得最少的,居然是他的作品,但轉念想,也對呀,紀錄片不是評論,作品分析留給評論人和學者吧。這類紀錄片的任務就是要把一個神格化的形象還原成有血肉有肌理的人,導演王婉柔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的核心創作成員,《千年一問》大有類似風格。鄭問作品有大氣,其驚為天人的畫筆光芒把鄭問人性一面掩蓋了,而電影則塑造了一個有天才形態、心有憂鬱、卻又不過度沉溺也不過份表露的鄭問。

我特別喜歡的一段:電影中訪問了鄭問的姐姐,她回憶小時候的鄭進文(鄭問本名)很喜歡看漫畫,甚至會跟著臨摹。其他小孩拿到零錢,都會買吃的,只有鄭進文會買墨水和顏料。姐姐還說,他會伏在神廟地上畫畫,最喜歡畫的是門神。電影中還展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神像畫,據說是鄭進文九歲時畫的,鄭母覺得畫得美,就保存了,後來再傳給媳婦。很久以後,到鄭進文長大了,也清楚知道自己的天賦,卻沒有在現實世界中得到相應的認同,他只有向家人抱怨:我畫得這樣好,為什麼沒得到認同?就是這一問,鄭進文便改名「鄭問」。

《千年一問》的戲名,氣勢磅礴,但若回到這響噹噹名字的起源,卻是很個人、很青澀的。「我有才華,為什麼無人認同?」 這幾乎是每一個慘綠青澀少年必問之題。以後,少年亦只能花一生的時間去回答。絕大部份人得到答案是:原來問題問錯了,我得承認,我根本沒有什麼才華。只有極少數人,如鄭問,最終用自己幹出來的成績,將問題乾乾脆脆地廢去:我有才華,最終也得到認同了。

電影裡收錄了一個舊訪問片段,是鄭問在日本發表《東周英雄傳》得到巨大成功後做的。他對記者說,在台灣,一部作品哪怕再受歡迎,二三十期連載完了, 大概也只有十來封讀者來信;但在日本,在作品第一期發刊以後,他就收到上千封信。少年狂傲,但少年也脆弱,沒有在生命中某個適當時機獲得跟自身才華相匹配的「認同」,對上述問題的解答方式,亦會按著不可預知的迥異軌跡發展,同時將少年的脆弱也帶到中年去。

幸好少年鄭問不是。其餘的,都是歷史了。

電影以台北故博物院的《千年一問:故宮鄭問大展》收筆。展覽所呈現的,是一位大師在現世中的表現,相對地,電影卻揭開了一個真正具備天賦的人,怎樣在世上畫下他的墨跡。我特別鍾愛鄭問所畫的背影,像《刺客列傳》中的聶政。電影裡那棕色背影最後現身展覽現場,背景輪廓晃惑不定,或許是特效技術所限?又或許,是鄭問漫畫化的psyche,如影隨形的殘留在讀者心中。

(《明報》世紀版,2021年8月19日)

--

--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