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留下來的人

鄧正健
Jun 2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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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麥決定留下來,卻不知可以繼續做什麼。那天他下樓,在街邊報紙檔買了一份報紙。攤開報紙,版面裡有一個撐著黃傘的黑影,他很清楚,很多東西都正在煙消雲散,像報紙檔,像實體報紙,還有黃傘和黑影。黑影上方有一空格,給讀者把心願填下來。留下來,繼續做什麼,「留下來的人」上。 阿麥就是為填這空格而買報的,如今卻茫然不知。後來,我問了他一個很老派的問題:你還想守護什麼?他淒然一笑,說,要樸素一點,不那麼造作的話,總是有話可寫的,例如寫,繼續好好生活,繼續見字飲水,繼續躺平戰鬥。是啊,我會為這些話而感動的。但 — — 阿麥苦笑了一下 — — 但其實我不大相信。

決定了就得相信。我說。阿麥沒回覆我,仍把報紙擱在一旁。他上網,搜尋到一首名字剛好也叫《留下來的人》的流行曲。乍一聽,是港派情歌,但差不多幾百日前他就明白,現在像情歌的,換一雙耳朵聽,就別有所指了。歌詞說,許多人都相信離開,要跟留低的話別,但他們怎知留下來的人,是怎樣接受生活脫變、怎樣撐過餘生浩劫呢。阿麥把MV翻看又翻看, 整整一個晚上,然後想到,離開與留下,過去與未來,皆成為了此城的對立,不,或是說,是此城的人的抉擇,很個人的,也莫要怪責別人選擇了對邊。

歌詞又說,分離總不捨,總懷念,但若世界未到終端,地球還未塌下,離開與留低,即使快樂不輕易,最後仍可遇見。阿麥按停了播放,暗忖「那日見」的意象,我們身處的文化從來不會想像,分手的戀人會有重聚,偏偏對當下的共同體成員,便開始這樣想了。阿麥決定留下來,可是很多人都要離開,他從不留人,卻無法告訴別人自己留下來的理由。報紙上空格一直留白,未來生活是空的,他仍沒法如我所講,決定了就得相信。尤其是,他理性上無法相信「那日見」的說法,正如他也不相信天國。

幾天後阿麥分享了另一首歌給我。同一樂隊的,差不多一百日前的歌,同樣用輕盈的個人情感,包裝著當下的時代精神。歌名《集合吧!地球保衛隊》,我差一點就以為是哪部日本動畫的主題曲,但阿麥說,噢不,是一首警世曲。MV裡的幾個大男孩每人手持一個貌似古老的未來儀器,最後跟大顆兒在沙灘上集合。歌曲療癒輕快,而意境熱血。我且聽且看了兩遍,便回覆阿麥說,歌裡最少兩條互文性脈絡,你怎樣看?阿麥秒回了一個「思考中」emoji給我。那個未來儀器後來到了「留下來的人」手上,在MV裡,他們美其名要向一齣關於「走回過去」和「宿命」的科幻電影致敬,創作了一個人們戴著防毒面具、不斷看見時間逆行的救人場景。然而阿麥心中雪亮,他們,或我們,要沿著時間逆行路線回去的終點,其實是香港流行曲歷史上,某場想像中的火災。

保衛隊回隊吧,去抵抗風化。那年火災,他們很少鍛鍊,互相指罵,母親勸勉,為愛停步,十個少年只剩三個,沒法去令這猛火不再燃,瞬息之間,葬身於這巨變。而今新歌回應說,戰友歸隊了,回來橋頭報到,只因少年成熟了,今天收起狂怒,不多口只不停做。阿麥一邊輕唱曲詞,一邊想起此歌所說,這群拿著未來儀器的保衛隊少年,根本不是當年的救火少年,而是救火少年的下一代。保衛隊集合在沙灘上,面對比當年更烈更久的大火,他們彷彿有在種不自覺的信念:要補償上一代的懦弱,或僅僅是,不要重蹈當年覆轍。阿麥copy了一段歌詞給我,長命火就長命救,不斷地搏鬥,各位歸隊同路走。不到一秒後,又補上一個「感動大哭」emoji。

我似乎也明白了什麼。半天後 — — 我是故意先等一下,好叫他跟我都先沉澱沉澱 — — 我回覆阿麥道,難怪你當年那麼喜歡看日本的戰隊片集了。他秒回了一個「笑到喊」emoji,隨即附上一幅某戰隊(我真係分唔出邊隊打邊隊呀)擺出戰鬥隊形的圖片,幽默,但戰意滿盈。這大概就是他留下來的理由吧。

(《明報》世紀版,2021年6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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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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