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想法,姑且稱為「圖書館情結」。就是說,每當我買了一本書,讀後發覺是好書,便想永遠把它留在我的書架上,不借不送也不賣。思路是這樣的:我總不能把書的內容全部記著,若有天我想重溫書中內容,偏偏書不在手邊,那種沮喪是莫以名狀的。我的學業、研究和工作都跟書有關,再加上個人興趣,積集下來的好書,自成一個小小圖書館,供我私人查閱。我需要這圖書館,沒它我不安心。
書館如堡。相對很多真正的書痴,我總是謙遜地把自己的書堡看成小屋一所,但已足夠嚇唬不少朋友。友人時感好奇,藏書之中,我到底讀過百分之幾?七成有嗎?一半總有的吧?太抬舉我了,一半當然是沒有的,兩三成,或許有吧。我有另一個想法:只有視買書和閱讀為吃飯睡覺的人,才會懂得「放棄追書」是怎樣的滋味。什麼意思呢?很多人都一定試過,買書速度總是比讀書快,因而設下閱讀目標:不如趁長假期把買了未讀的書讀完吧,或狠下心腸節制自己不要再買書,要不然改到公立圖書館借好了。這叫「追書」,不讓買下的書遺落,造成浪費。而我則是早就放棄了這類閱讀目標,能夠約束我減少買書(是「減少」不是「停止」)的,是 有限的金錢和藏書空間,而不是因「買了不讀」而萌生的內疚感。
兩個想法,加上近年收入漸漸充裕,金錢與空間不成問題,我的書堡也終告建成。書堡巍峨,在我最初的籌劃裡,書必須分類而放,但不是根據圖書館的分類法 — — 那是為方便公眾而發明,而我要做的,則是經營自己的知識心靈圖式。例如,有些作者的書,我很齊全,就全擠到一書格裡,幾格並排,儼成給我供奉的「神位」。又好像,某些類別的書,我特別多,多得可佔一整條從地面到天花書櫃。反而有些書種,與我經常關注的課題無關,卻基於雜食性的求知慾,我偶然也買上了一兩本,卻難以分類,便如無主孤魂的給我粗暴擠到「miscellaneous」的書格裡去。
那天,我仔細檢視這個已建造廿年的書堡,也注意到個別作者和書種怎樣構成我的知識系能最骨幹的部份。趁我而今要拆卸舊書堡,再移到別處重建,我得從頭檢視每一本書對我的意義。就好像,將我多年來的求學記憶逐片逐片挖出來,洗淨,抹乾,再磨去銹蝕,才察看它們究竟仍是有待療傷的一片,還是已然褪色至再無保存價值的一塊呢。有一些書,少時讀來驚為天人,但重讀時卻已覺得不外如是;又有一些書,少時未及研讀,卻相信好學好知如我的人,當然不可繞過這個課題,便滿有預謀的先購入一兩本,等待時機,才行細讀。誰知而今重遇,當年風風火火的求知熱血已不復存在。人歷練多了,或是課題過時了吧,總之我撫心自想,罷了,人生苦短,次要的事次要的書,別要花費我時間。
我便是以此方法,清掉了大部份的「miscellaneous」,還有某幾個位格較低的「神位」。剩下的,都是我自忖在未來數年乃至未來半生裡,仍然願意費神研讀的書。人大了,中年後,不再求雜求多,反而更想專攻精研。我一邊將打算放棄的書堆到一角,待日後分批送出或賣走,同時暗自思量:讀書有時,棄書有時,在知識取捨中自有量度,不執著於「圖書館情結」,對自己所學所知有信心,不假「書堡」此等身外之物,這又是一種境界。(二之二)
(《明報》世紀版,2021年3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