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探戈天使

鄧正健
Mar 18,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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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rce: https://medium.com/mundo-dalt%C3%B3nico/piazzolla-el-transgresor-del-tango-9851f9a19352

阿斯特‧皮亞蘇拉(Astor Piazzolla)有一首名為《天使的米隆加》(Milonga Del Angel)的探戈歌曲,是我心頭好之一。「米隆加」在探戈宇宙裡最少有兩個意思,一是舞會,二是探戈舞分支裡一種節奏輕快的舞。我私心認定,這裡應作第一種解釋,天使的舞會,探戈天使們在雲上跳舞。舞會正到酣處,冷不防已歸天國的阿斯特正提著一部「伴蹈儷兒」(Bandoneon)手風琴,信步而出,然後他雙臂橫開,將琴拉成一道探戈天虹,一陣撕心裂肺的琴音便劃破天雲。我在人間聽到了,阿斯特他老人家剛好百歲誕辰。

阿斯特的探戈音樂那些撕心裂肺,我覺得有三種。一種是極慢而縈繞不絕,像將一把刀的刀尖輕淺地插到心房邊上,再用極溫柔的手勢,拉出一道血痕,《天使的米隆加》便是這種。另一種是高亢激昂的快板音樂,如同一場激烈的愛慾之戰正邁向高潮,心肺給催逼得馬上要爆了,著名的《自由探戈》(Libertango)即為一例。 再有一種是介乎兩者之間,也遊驛於兩者之間,音樂先慢後轉中快拍,但往往沒高走極地,而是以輕跳的節拍在心房之間撩擾。我每次聽到,心神總會沿著探戈天使的雲步回到歷史的某處,景像是黑白色的,古老的人影迷糊地恍動。譬如,那首烘托著何寶榮和黎耀輝由頭再嚟過的《結局(探戈熱情)》(Finale(Tango Apasionado)),即是在此種恍惚之間。

我聽的探戈音樂,有兩條線索,另一條居然與阿斯特完全無關。某年我開始學習跳探戈舞,從連怎樣抱著舞伴也不懂,到學習邁開舞步,並掌握到一些基本步法和即興領舞的法門,然後,終於有勇氣闖進米隆加舞池了,再如鯊魚般在池中游韌有餘,那時我已成為一名合格的舞者。但耳邊一直聽著的,都是一些被理解「可以跳」的探戈音樂 — — 那些旋律節奏清楚明朗的傳統探戈音樂,可讓探戈舞者輕易地隨曲而舞。一個又一個偉大探戈作曲家之名,便如走馬燈般出現在米隆加上斑駁的曲組(tanda)裡,D’Arienzo、Canaro、Di Sarli、Troilo、Biagi、Pugliese,各有精妙,也各有捧場客,而我也找到一種在米隆加求舞的法門:在不同作曲家的音樂中,應當找不同氣質的舞伴與我共舞。自此,米隆加便成了我的宇宙,探戈天使在眷顧我。

唯一是,我絕少,絕少在米隆加裡遇見阿斯特的歌。

據歷史學家的解釋,阿斯特是偉大的探戈音樂改革家,一手將探戈音樂從民間社交舞場帶進大劇院的殿堂。一位前輩探戈舞者的說法則直接了當:阿斯特的歌,不適合伴舞。自此,我的探戈魂被分割成兩半,一半在米隆加裡,與古老的音樂和曼妙的舞伴們一起;另一半,卻如靈魂出竅一樣神遊於雲上,沒有跳舞的身體,也沒有擁著舞伴的激情,卻只有撕心裂肺之感,在裂口之內,彷彿觸摸到一份古老的、莫以名狀的悲傷。

直至某晚,我在米隆加逗留良久,直近尾聲。有時舞會DJ興之所致,會在這些時候播出一些非傳統的探戈歌曲,一般喚作新派探戈(nuevo tango),歌曲難度很高,不是資歷淺的舞者能跳的。那時我忽然聽到一個長長的音符,由一部令人神往的「伴蹈儷兒」拉出,腦海裡馬上閃出了一道探戈天虹。我旋即知道,那正是阿斯特的名曲《遺忘》(Oblivion),我的另一心頭好。DJ既然勇武,敢在米隆加裡請來阿斯特,我也決定奉陪到底,連忙凝望著不遠處的一位女郎,那是我認識的一位師妹,舞齡比我更淺。她回看我,然後我們便以探戈宇宙中的神秘密碼「眉來眼去」(Cabeceo)互通情慾。下一刻,我們已在舞池中央相擁共舞起來。那一場,是令我最為感動的其中一場舞。

阿斯特‧皮亞蘇拉是我的探戈天使。他剛好百歲誕辰,我以此文紀念,並表達對失散一年有多的米隆加的思念。

(《明報》世紀版,2021年3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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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