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字典

鄧正健
May 1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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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雷(James Murray 1837–1915),第一版《牛津英語詞典》主編。Source: https://alchetron.com/James-Murray-(lexicographer)

在一個書架最底層的一角,我找到了一本字典。此書架本就僻處一旁,這最底層的角落也剛好被梳化擋著,我蹲下,將此層清空,再伸手探進去,憑感覺摸索,最後碰到一本書的皮製封面。我抓住書背脊,只覺書特別厚,必得花一點勁才可以將書拉出。拉出來一看,果然,是一部《牛津英漢字典》。許多年前某段時期,我以翻譯為生,當時早就有網上字典,只要鍵入英詞,enter,馬上就知道中文解釋。可我還是把這部鮮紅封面的字典擺在手邊,網上字典方便快捷,但解釋一般不詳細,每每遇上生澀之詞或多義之詞,出於穩當,我也會查閱這部實體字典,給我滿意的譯詞。那種知性上的厚實感,網上字典給不了我。

這是一部系列之中等級最高的字典,在我另一藏書處裡,還有一部,但版本不同。我是故意將兩部內容功能差不多的字典分放兩處,當時想法天真而想當然:不論我身在哪一藏書處,手邊都有字典可用。事情就是這樣不了了之,我再沒有做翻譯工作,字典也一如既往地封麈 — — 當我把字典從書架暗角抽出,書邊上滿佈灰白的麈垢。麈垢有種味,混上字典的味道,我不自覺地嗅了一下,,很青蔥,它讓我記起每次要把字典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那種味道都會伴隨而至。

少年時讀過用過的書,丟失不少,教科書尤其是最早放棄的對象。偏偏字典,幾乎是永丟棄。在求學時期,擁有一部字典是一件大事。記憶中有兩件事特別深刻,一是升中時家人買了一部牛津字典給我,比現在手上那部低一級,只有三分一厚,字體較大,插圖也較多,字量剛剛足夠一個初中生使用。這部字典已殁,應該是當我第一次擁有一部最高等級的牛津字典時,便不再需要它了。另一件事,是我家裡有一部《中華字典》,繁體,黑色封面,我發現它時,封面已相當殘破,猜想是家人已用過好一段時間。當時我正學習部首,便拿來練習查字。後來讀中文小說,每當看到一些較冷僻字詞(起碼是老師未必會教到的),我也會先查字意,再查讀音,例如「顢頇」、「覬覦」等,至今我懂讀懂寫懂用,就是當年查字典所得。順道一說,那字典的粵語拼音使用羅馬字母,不用反切,而至今我從未擁有過一部以反切注音的中文字典,滿遺憾的。

大兒子入學時,我買了一部兒童英漢字典給他,但中文字典就沒買了。我發現很多兒童用的中文字典,都不是按部首查字的,故我暗忖,還是日後給他查我收藏的那部吧,到時再教他拆部首。數年過去,兒子的英漢字典幾乎原封未用,只因每次他不懂什麼字,要我跟他一起查字典時,我都會隨手拿出手機,手指一滑,字意就出來了。中文字呢,手機裡甚至裝上了一個中文字表App,同樣是手指一滑,在手寫版上寫上某字,App裡馬上顯示該字的標準筆劃,更有播放筆順的功能喔。兒子一看,依著寫,我再從旁解說字體結構,讚嘆一下漢字之美,他就把字牢牢記住了。

事已至此,我突然為那部不知給我塞到哪裡《中華字典》心痛起來。我的困惑是,還要不要學部首呢?部首之用,在於字典查字,若要孩子懂得漢字之美,不用部首,直接給他講「六書」好了(事實上我也正在做)。或甚乎,連今天我賴以為謀生技能的倉頡輸入法,也可能不用教他了,他早就懂用手寫版和語音輸入了。那些年裡,我苦練拆部首、數筆劃,為求準確無誤地查出一個字;後來又有些年,我硬背拆碼法,狂練打字,至今終於可成為一個不用拿筆的「寫字人」。在我看來,把漢字以特定方式拆開,不純是為了方便工作,而是一種美學。但我已再沒理由說服兒子學習這種技能了。

(《明報》世紀版,2021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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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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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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