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大叔】下午游泳

鄧正健
Aug 9,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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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卡夫卡(右)與他的友人Ernst Weiss

有一篇莫以名狀的日記是這樣的:「德國向俄國宣戰。下午游泳。」寫日記的人是卡夫卡,日期是在1914年8月2日,歷史學家所認定一次大戰爆發的關鍵時刻之一。卡夫卡沒有捲入戰爭,當時他生活在波希米亞,在寫日記後的一年,他終於收到徵兵令,但保險公司的工作讓他暫時不用報到。後來更因患上結核,終被拒入伍。於是,戰爭就像沒有進行轟炸的戰機劃空而過一樣, 幾乎沒在卡夫卡的生平裡留下痕跡。

我游泳時,不時會想像卡夫卡當天的生活日程:那是一個不用上班的星期天,上午,他從報紙裡讀到宣戰的消息,但他的生活節奏沒有變,市面也大致平靜。他按前一天已想好的計劃,下午到泳池游泳。游池不遠,走一段路便到。那天下午,游泳的人未必很多,大抵受戰爭的陰霾影響吧,人們都沒興致外出。但卡夫卡不這麼想,他很享受游泳,當他把赤裸身體浸泡在水裡,他便懸浮在不著地的水面,池水將他與世界隔絕了。到了晚上,他在日記簿上記下當天的新聞,也寫上自己的生活,兩者隔著池水,也隔著從地面到轟炸機的高度。對於世界大事,卡夫卡不是不關心,只是相較起來,他更關心世界跟自己的距離。

據說卡夫卡是游泳高手,其泳術可能是父親教的。父親強壯,高大,大嗓子,也是卡夫卡畢生的超我 — — 用他自己的說法,父親是「巨人」、「終極法庭」。而卡夫卡,則個子矮小,身體羸弱,在泳池更衣室裡跟父親赤身相對,卡夫卡自慚形穢了。許多年後,卡夫卡大概已不會再跟父親一同游泳,但這個心靈法庭的原初場景,最究還是侵佔著他的游泳記憶。他曾寫過這樣的一段文字:

「其實我可以和別人一樣游泳,只是對於過往的記憶,比別人鮮明,無論如何也忘不了以往不會游泳的事實。因此,對我而言,就連現在會游泳的事實,都覺得不夠真切,所以我怎樣都無法游泳。」

經典精神分析對此的解讀是:游泳於他,是一種羞恥感,他一定經歷過不懂游泳同時身體羸弱的時候,而在強壯與泳術高超的父親面前,他抬不起頭。於是,每次游泳,羞恥的記憶便紛至沓來,侵蝕著他游泳中的身體。當然了,那不可能是真實的身體經驗,而僅是文學比喻。正如卡夫卡寫過一篇名為〈世界冠軍〉的短篇小說中,講述一個剛得奧運游泳金牌的選手回到祖國,卻公開宣稱自己根本不懂游泳 — — 小說可被解讀為「『自我本身』跟『自我在世界中顯現的形象』之間不可調和的隔閡」。這種小說,少年讀來,自然打入心坎;而今我讀來,則只覺說得太盡:世界冠軍跟卡夫卡一樣,再怎樣說自己不懂游泳,他們還是老老實實在游泳。

於是身體的經驗 — — 我是指運動 — — 或可作為破解精神憂鬱的靈藥吧?正如該日記說,上午世界大戰,下午游泳,世界沒因你游泳而改變,但至少游泳可讓你免於恐懼,免於憂鬱頽喪。我在入夏之後又開始游泳了,在臨近這兩年才安住的新居附近,有一個室內泳池,泳客不多,我也總是選擇在非繁忙時間前去。路上,我在手機上讀到很多令人揪心的政治新聞,然後陽光明媚,四處如常熙攘,我走進泳池更衣室,換了泳褲,露出叫人沮喪的大叔軀體。所幸是泳池沒有多少泳客,誰都專注於自己的身體和泳姿,沒人理我。這是一個很適合亂世的公共空間,誰都不理會誰,誰都不看誰,大家如常下午游泳。沿著泳池扶梯,我爬進池中(不是跳進池裡啊,畫面沒那麼戲劇化),讓微氣氯氣味的池水包裹著身體。我把頭潛入水中,讓身子浮起。待浮定後,雙手才開始撥手,人便緩緩前游。

那時候,時間沒動,而我跟卡夫卡的分別,是我沒為「不懂游泳」而感到不安。

(《明報》世紀版,2021年8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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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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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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