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哲學難題總會經常聽到的,例如著名的「電車難題」:假設你看見一輛壞了剎車掣的電車,即將撞上路軌前方的五個人。你手邊有一個轉換路軌的手掣,拉下手掣,電車就轉入另一條路軌,但這路軌上卻有另一個人。難題是:你會為救五人而犧牲一人?每次重讀這個難題,你大概都會重新捲入思辨的迴路,仔細檢驗各種理據,再判別怎樣才算合乎正義的選擇。當然你也讀過別人的分析,有些分析更是出自名家手筆,例如《正義:一個思辨旅程》的作者桑德爾(Michael Sandel)。你提取不同觀點的精華,或許你能疏理出一個看來無從反駁的結論,這時候一種倫理上的快感油然而生,你自忖已找到一個立於不敗之地的道德立場。有時間的話,你或會不滿足於桑德爾這類「哲普」作家的分析,轉向閱讀大部頭的正義論名著,那就讀讀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論》去吧。閱讀門檻很高,但只要努力跨過,或稍為折衷地讀些二手文章,你或能大概掌握到其中的嚴謹論證,不敗之地更為穩固。你心下大定,覺得找對了邁向正義的門路。
這可說是一種「輪椅上的道德哲學」。只要你跑到街,看看這個充滿不義的社會,你自會明白,很多正義論的證論並非站不住腳,而是無法實踐。這就好像那些花去你很多晚上大量腦汁的哲學難題,難題劈頭總是說「假設⋯⋯」,而非切身處地代入當下現況。試想:誰叫過你去拉路軌手掣呢?所以,當你讀到從女性主義起家的政治哲學家艾利斯‧楊(Iris Marion Young)的論述時,你會有被當頭棒喝之感。據說,楊的《正義與差異政治》是一部廿一世紀社會正義討論不可繞過的巨著,她的立論裡,有好一部份建基於對羅爾斯一脈正義論的兩點批評:第一,正義論者大都有自我支撐、自我完善的論述傾向,他們總是反複修正論證,以圖建立一套整全且具普世意義的規範性正義論。但楊認為,這種無始無終、去脈絡化的正義論,難與社會生活扣上關係;第二,更嚴重的是,正義論常以「社會再分配」為解決差異、彰顯正義的最後方案,例如羅爾斯的「差異原則」即要為社會最不利族群提供最有利條件。但楊指出,這種正義論只關心社會正義最終端的分配形式,卻忽略了達致終端分配的過程中,所造成無可彌補的壓迫和剝削。
故楊另闢蹊徑,有另一種邁向正義的方法:以「支配」及「壓迫」為起點。她強調,正義與否無法化約成抽象論證,而必須返回社會脈絡裡,明確承認並處理不同社會群體差異。具血肉的正義論不應假冒成離地的「觀看」動作,而是必須埋身「傾聽」被壓迫者的切身處境。她更臚列出「壓迫」的五張臉龐:剝削、邊緣化、無權力性、文化帝國主義、暴力,通通都無法以目標為本的「終端分配」形成所能解決的。你仔細讀著楊的著作,會清楚感受到邏輯論證的輕浮,以及切入實際問題的踏實,她深入幾個當代文化政治的重大領域裡,檢視種種「正義的定義」跟現實境況的落差。至此你才開始明白:唯有謙卑地傾聽,才能聽到真實而非假設性的不義之處,正義才有實現的可能。
《正義與差異政治》(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
作者:艾利斯‧楊Iris Marion Young (陳雅馨譯)
出版:商周出版
(原刊於《明報周刊》#2555(2017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