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心理倒錯叫compulsive decluttering,姑譯作「強逼性整理障礙」,是指一種對丟棄家中物品過度強烈的慾望,並達到強逼症程度。Decluttering一詞源自clutter,意指雜物,引伸指家中凌亂沒用的東西,decluttering 自然就是扔掉家中雜物之意。英語世一般用decluttering去翻譯東亞語境中的「斷捨離」,但此譯又似乎不太嚴格。斷捨離比較好的譯法,是直接將原來日文作羅馬字母拼音,即danshari。斷捨離本是一個瑜珈修行理念,後來給整理師山下英子改造成一個整理家居生活的信條,她還將「斷捨離」註冊成商標。近日另一日本整理師近藤麻理惠上了新聞,就有人出來指正:近藤的理念可不是「斷捨離」啊,太多報導和評論都張冠李戴了。
確實,如果把「物的關係」視為一個值得深究的哲學課題,箇中理念迥然之處,是需要分得那麼細。簡單講,近藤最響亮的整理信條是「怦然心動」,譯成英文則是滿有神采的sparks joy。她強調只留下令人心動的物件,沒感覺的,就跟它道謝,然後扔掉。關鍵是為每一件留下的東西找一個情感理由,即你跟它依然有慾望的關係。看看 Netflix上近藤在美國拍攝的真人騷吧,她的客戶每每整理到最後,都會感動流淚。
可「斷捨離」恰恰不是這樣。山下英子就批評過「怦然心動」這觀點,反問:若日後你不再心動,還不是仍要把物品丟掉嗎?一句話,斷捨離是不回頭的減法,拋棄物慾,不為「物」所羈絆。山下還仔細解釋過「斷」、「捨」跟「離」是三個不同意思:「斷」是不讓不需要之物進入家居,「捨」是棄掉家中無用之物,「離」則是脫離對物品的執念。三者配合,攻守兼備,看起來相當嚴密,也隱然暗示近藤「怦然心動」的潛在漏洞:心動,也是執念啊。
但近日關於近藤的話題,倒不是說她的sparks joy失去火花,而是她對《華盛頓郵報》說了一句:「My home is messy.」因為有了第三個孩子,所以家很亂。這句「家很亂」就足夠叫傳媒大造文章,說什麼「教主失手了」,「媽媽自由了」,也暗嘲近藤及其「斷捨離」(好吧不是她的啦)理念過時啦、不行了,之類。 Messy似是原罪,道出了decluttering的宗教傾向:將「物」視作生活和心靈的象徵,再以整理「物」為心靈修行之法。如此一說,近藤跟山下學說的差異也不是那麼大,兩者不外都是強調,跟值得建立關係的「物」重建關係,而跟不值得的「物」割捨斷離。
但外人,或過度沉迷的追隨者,反而側重了「不要凌亂」這一點。亂似乎代表物慾無節制,以及無法有效駕馭跟「物」的關係,才令物品散落四處,堆疊如山。近藤的書中有個說法很有趣,她指世上有三種不會整理的人:無法丟東西的人,無法物歸原位的人,以及既無法丟東西又無法物歸原位的人。她的觀察是,九成人都是第三種,剩下一成人是第二種,至於第一種是不存在的,因為無法丟東西的人,會不斷積累物件,最後也會無法為物件找個安放位置。
問題是,近藤所講的「無法」是什麼意思。那是指:你想丟東西,你想物歸原位,卻又做不到。但若然你不想呢?試想,誰會找近藤(或山下)幫忙? 就是那些「既無法丟東西又無法物歸原位,而且自覺有問題的人」,會不會有種人,不丟東西,不會整理,卻自覺沒問題的呢?當然有,而且相信為數不少。這種人一定不會找整理師。
有一種反收納的言論是這樣的:凌亂有用,因為:第一,凌亂可以激發生活中的創造力,簡約或井然都太沉悶了;第二,凌亂不代表無序失控,而是可以反過來說,凌亂是構成「人」與「物」之間的另類關係,不是怦然心動,也非斷捨離,而是講求「人」與「諸物」(things)在「空間」中的佈局和流動方式。
如果說decluttering是一種當代拜物教(不一定是商品拜物教),messy亦未必不是。
(《明報》世紀版,2023年2月2日,https://bit.ly/3l3djTx)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