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不是迎來他者的冒險?

鄧正健
Mar 31,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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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djourney生成圖像。

有人問我出軌和不忠的問題,我回答得十分謹慎。問問題的是阿唐,他的問法比較狡滑:你有想過出軌嗎?他不問我「有沒有出過軌?」,而是問「有沒有想過出軌?」毫釐差別,也暗藏語言陷阱,他大概以為,他只問「想過」而不問「做過」,從我口中套話比較容易。於是我借勢答道,「想,當然有想過了。」 坦蕩得令阿唐驚訝。他怔怔地望我,我也笑淫淫地回望他。此答法的重點在於:思想無罪。你向別人坦承「想過出軌」,只說明了:一,你不是聖人;二,你沒承認你有「做過」,故道德上還說得過去;三,你只承認「想過」,這表示你可能做過,也可能沒有,令人有猜不透看不穿之感,這比較「型」;四,如果你說「沒想過」,而你從種種跡象中也看不出你有當聖人的條件,那就坐實你是一名道德潔癖者。兩個字歸結:唔型。

很久以後,阿唐才發現被我耍了。他沒發怒,只是對依然無法探知我「有沒有出過軌」而大為不滿。為了安撫他,我只好對他說說上述答法的推演。他聽罷啐道:矯揉造作。為什麼出軌和不忠是一個問題?我問阿唐。當然啊,你對伴侶不忠誠,沒尊重愛情和婚姻。那愛情是什麼?婚姻又是什麼?我又問。阿唐沒結婚,但據他自己說,他十分尊重婚姻,正因如此,他才不結婚,而轉向多姿多彩的愛情生活。那麼說,我問他,愛情裡就沒有忠誠可言嗎?對愛情的伴侶不忠算不算出軌?阿唐沒正面回答,而他在愛情上確是沒有「出過軌」:每一段時間,他只有一名愛侶,那怕每名愛侶都只維持很短時間。

但你仍然沒回答愛情到底是什麼啊?我嚇唬地對他說。阿唐借了一句陳年冷笑話回我:別講愛,做吧。而我卻忽然文青上身,反唇相譏:對於愛,誰都懂做,但不是誰都能說。來吧,我說道,讓我們說說愛情吧。後來阿唐傳我一首流行曲,裡面有半首歌是rap。我聽了一遍,沒感覺;再聽時,剛好有一宗關於出軌的花生事。我問阿唐,你聽出了什麼嗎?阿唐一邊嚼著花生,一邊答:又柏拉圖又現代性咁,說白了不外是問:愛真理,還是愛自己?這跟我們所要問的愛情有什麼關係?

咁又唔好咁講。我叫道。愛情本質,古哲大哉問,歌詞不過想把愛情上升到形而上和存有論的層次啫。阿唐冷笑,說,光說不做,文青本色,現在有誰真的拿柏拉圖來談戀愛,除了扮型之外?他這話深深地刺痛了我,畢竟我才用過「想過出軌」來扮型。阿唐見我眼神不對,忙道:你不同,起碼你只是跟我說,而沒用過「想過出軌」或「出過軌」來在愛情關係上拿紅利。

那麼羅蘭巴特呢?是否文青愛情紅利收集器呢?我問道。阿唐在手機上按出歌詞給我看。裡面有一句說,「羅蘭巴特話係迎來他者嘅一場冒險」。羅蘭巴特真的有說過嗎?我問。阿唐聳聳肩,說:我翻過《戀人絮語》一遍,找不到,不知何典。我搶他手機,把歌詞搜尋一遍,居然找到一篇名為〈愛情是一種迎向他者的冒險〉的內容農場文,作者是個熟悉的名字。我讀道:「愛情是一種迎向他者的冒險,是對未知領域的挺進。」很好,「對未知領域的挺進」跟「黑夜中行船」遙遙呼應,似乎找到出處了吧。

但阿唐不以為然,一是「他者冒險」一句只令他想到列維納斯,一個在文青話語上遠不夠羅蘭巴特「型」的名字;二是「迎向」跟「迎來」有本質上不同,「迎向」是溝女,「迎來」是畀女溝 — — 唉,阿唐嘆道,說來說去,還不是一種自己中心、只愛真理中的自己。我補充說,那似乎是自我實現中的自己,有點存在主義味道,又是文青恩物。

那麼出軌呢?阿唐仍是咬著這問題不放。出軌嘅係唔係壞咗嘅人呀?我笑著答道:祭出義務論跟康德大神,大說出軌不對,玩弄愛情可恥,在哲學上就立於不敗了。但康德是悶蛋人盡皆知,所以千萬請別告訴你的戀愛對象你是康德主義者,這對調情毫無幫助。

那當然。阿唐一副資深玩家的嘴臉說道:愛情為什麼要冒險?冒險才有性快感啊。至於那個愛情的他者 — — 你去冒險尋寶時,會不會理會那個寶藏的感受? 所以說,君子遠庖廚,戀人遠康德,直至你被人發現出軌為止。

因此我也絕不會讓你知道,我到底是有出過軌,還是沒有。我說道。

(《明報》世紀版,2023年3月30日,https://bit.ly/42XpqD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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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