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戲劇劇場與雷曼

鄧正健
Jul 25,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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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曼與他的名著

華文世界把Hans-Thies Lehmann譯作雷曼。此雷曼不同彼雷曼,劇場界中,雷曼之名如雷貫耳,他在二十世紀末發明了「後戲劇劇場」一詞,概括了二十世紀下半葉的劇場趨勢,又主導了廿一世紀人們看待當代劇場的視野。我在某年聽到「後戲劇劇場」一說,馬上被當中看以矛盾的說法吸引:原本我們以為,「戲劇」跟「劇場」跡近同義,但在「戲劇」前加上前綴「後 — 」(post-),整件事就變得曖昧了。我是讀「後學」大的,當然知道「後 — 」同時兼有繼承、反對、批判和發展等意,因此「後戲劇劇場」的主體是「劇場」(theatre),並把「戲劇」(drama)剝離於「劇場」之外。或者保守點說,是令「戲劇」不再是「劇場」的必需品。

我希望能把這個大詞簡單說出個大概。我在上世紀最後幾年開始寫戲劇評論(故我也算是上世紀的人了),當時雷曼才剛在德國出版《後戲劇劇場》一書,華文界裡沒幾個人知道此事。我寫劇評,是因為我喜歡看舞台劇,卻最終沒走創作之路。評論是介入劇場的一個低調而可持久進行的方式,但當時我並不知道,怎樣才能把事情堅持到底。我只是隱約覺得,要持續,就得看見晉升台階。開始時,我把觀看和評論劇場理解為一種知性修行,但這卻又與當時我(跟絕大部份觀眾一樣)將觀劇看成「娛樂」,或細緻點說,看成是「將自己沉浸劇場當中並享受各種情感幻象」的想法抵觸。是啊,觀劇是感性的事,戲劇裡演員把故事演出來,就是要觀眾接受當中的情感,二千多年前亞里士多德就用「淨化」(catharsis) 一語概括。那些年裡,我每每見到人們說起「淨化」,都一臉肅敬之情,彷彿發現了通往劇場卓越之路似的。

我一直以為,把我從「戲劇」與「淨化」的幻境中拯救出來的,是布萊希特的理論。直至今個月初,我才驚覺拯救者應是布䘵克(Peter Brook)。布䘵克月初謝世,而我在廿一世紀頭幾年才聽到他的名字,知道「空的空間」的說法,才驚覺「劇場」跟「戲劇」原來是可以,或說是應該分家的。我做戲劇評論,到開始研習劇場理論,並以習得之想法印證到戲劇評論上,過程中也逐漸形成一種想法:觀劇不純是感性之事,它自有知性成份 — — 這是布萊希特的予人的啟示。但把知性過份放大,卻令劇場藝術跟理論思想無法分辦,最終必會令劇場藝術被取消,這當然也不好了。於是,我後來得出一個小總結,那就是:劇場是感性與知性合一的場域。

至於怎樣合一?那就是雷曼所能告訴我的事了。「後戲劇劇場」有承接布萊希特之意,雷曼以這位同宗於德國的劇場前輩為分界線,將西方戲劇史劃分為「戲劇」跟「後戲劇」兩個歷史時期。布萊希特之後,人們不只從戲劇情節的幻覺中驚醒,也從對「劇場」的習見中走出來。雷曼概括的「後戲劇劇場」不是系統的劇場理論(這不同於布萊希特),毋寧說是對戲劇史的描述。當代劇場裡,「戲劇」仍有其位置,只是「戲劇」的發展已大體上轉場到電影去了。留在劇場裡的,或說是讓劇場能有別於電影的,是劇場的當下性。

於是我又對布䘵克的「空的空間」多了一重了解:發生,然後消失,才是劇場本性,如同一條不能過兩次的河。但要待讀到雷曼的學說時,我才比較能夠掌握箇中真諦。用一個比喻:劇場是一個密封的盒子,裡面充滿了符號、各種感官、身體經驗、情緒和思想。所謂「觀劇」,其實遠不只是「觀看」,而是進入、投身於密封盒子裡,盡你作為一名人類的所能,去跟上述東西發生關係。當年我把劇場視為知性修行場,如今回看,原來也把劇場看簡單了。劇場的知性活動,應該是指:在一名人類跟一切劇場元素發生關係後,他對其劇場經驗所進行的回溯和整合。

這是我至今仍然堅信的戲劇評論方法。 七月十六日,德國劇場理論家Hans-Thies Lehmann逝世,終年77歲。

(《明報》世紀版,2022年7月21日,https://bit.ly/3zpNcK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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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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