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劇透】《流浪地球》:欠科幻精神的科幻大片

鄧正健
6 min readFeb 1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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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鄧正健

看罷電影《流浪地球》,撲面而來是一種驚呆感:怎會那麼像「抗日神劇」呢?最初戲中主角們打算把行星推進器的動力束射向木星大紅斑,以圖獲得衝擊波把地球撞回正確軌道,我已覺得有點不科學,到後來成百上千人同心把大廈般高的行星推進器推回正確位置,然後吳京隨手揮一把火就燒掉了大空船上的人工智能,我就不禁莞爾了。這齣號稱開創「中國科幻片元年」的作品,只呈現了一種對科幻的土豪想像:滿以為只要有科幻故事背景,再豪擲萬億搞好視覺效果,就是科幻片了。

其實電影裡的木星算是震撼的,但真正具有科幻精神的作品,其力量應該來自深刻的科幻觀,而不是場景表現。《流浪地球》雖改編自中國科幻健筆劉慈欣的作品,但電影極其量只是一個有「未來」和「太空」背景的災難片。小說中最優秀的點子 — — 人類為逃避即將變成紅巨星的太陽,而把整個地球推離太陽系的情節 — — 並沒有在電影中發揮,只能算是一個黯淡的故事背景。電影真正要說是,是面對一場滅世之災,人類如何自救 — — 好是一個災難片的典型公式!我們在荷里活電影中已屢見不鮮,而《流浪地球》唯一的新意,是把這滅世災難設置在「流浪地球」的場景裡:地球本要靠木星引力加速才能離開太陽系,怎料因行星推進器意外失靈,地球便陷入被木星引力潮撕碎的危機中。

電影大部份時間都在敘述主角們如何拯救地球,按荷里活災難片的公式,觀眾總能看到一些出賣人民的政客、逃難時表現自私的配角、大量枉死的茄喱啡,當然還有智勇雙全的主角,負責最後的拯救任務。但《流浪地球》裡的人物全都有著雷鋒式的精神面貌,戲裡沒有歹角,所有人都很善良,願意為拯救任務奉獻,即使在死亡面前偶有軟弱,但回過神來,還是甘願犧牲小我。劇中「感動位」主要有二,一是飾演爺爺的吳孟達為救兩孫兒而犧牲,另一個自然是父親吳京為引爆大紅斑的自殺式行動。

與這批「人類」相對照的,是打算放棄地球的「聯合政府」,以及代表政府阻止吳京行動的人工智能「莫斯」。但這兩個「反派」都被去人格化,戲中從沒有任何政府官員出現過,觀眾也無從得知這個「聯合政府」到底還在地球的地下城,還是已乘太空船遠走高飛,或甚至是根本不存在。它就像上帝一般的存在,一時著人工智能「莫斯」向吳京下達「違規」警告,一時又可以突然超越全球機器嚴重失靈的困境,向全地球人類發表廣播。整部電影表現了一套相當刻版化的善惡觀,所有人類都是信奉集體主義的善良個人,在滅世災難前,人人前仆後繼;而上帝一般的「聯合政府」卻突然撒手不管了,使面臨木星的地球頓成無政府的「例外狀態」。到此我不禁幻想那是一個中國當前國情的寓言吧?當然不是了,最後「聯合政府」又突然良心發現,願意替主角們作全球廣播,號召全球人類一同推動行星推進器。至此,一幅符合規格的救災政治宣傳圖景就完成了。

不少評論都指,《流浪地球》沒有明顯的愛國主義思想,「中國人拯救世界」的主題也不算露骨,反而戲外的周邊輿論,卻清楚表明了中國熱切需要一部具國際水平的科幻電影去證明其軟實力。尤其是「科幻」這一文化版塊兼具了「科學」、「文明進步」和「人類未來」種種想像,在科幻電影領域上獲得話語權,也符合中國民族主義「超歐趕美」的主觀願望。可是《流浪地球》的電影表現,卻敗露了中國電影界在理解科幻電影上的淺薄,跟近年中國科幻文學在國際上的亮麗表現,形成強烈反差。

執導電影的郭帆曾經表示,因為電影無法表達《流浪地球》原著小說中豐富的世界觀,故他只摘取了小說中關於木星的一個小段落,再借題發揮。這位導演對科幻顯然是一知半解,大凡優秀的科幻電影,皆能表達出深刻的科幻世界觀,例如《銀翼殺手》(Blade Runner)探問人與機器邊界、《廿二世紀殺人網絡》(Matrix)思考世界真實、《引力邊緣》(Gravity)刻劃個人與地球的依存關係,更不用說《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探討人類文明走向的大哉問,例子信手拈來,已多不勝數。將科幻貶低為太空災難和視覺效果,是電影《流浪地球》最令人不滿之處,這也使我對劉慈欣原著小說很多精彩設定都被放棄了,感覺相當惋惜。

劉慈欣這一同名小說只是一部短篇作品,卻展現出驚人的科幻氣魄。電影中只透過旁白輕輕帶過的流浪地球五階段:剎車時代、逃逸時代、流浪時代I(加速)、流浪時代II(減速)、新太陽時代,卻是小說的敘事主軸。流浪地球歷時2500年,正如科幻小說家譚劍所言,小說有著「史詩式氣勢」,當中劉慈欣發揮了他的「硬科幻」手段,把每個階段的宇宙物理都計算好,並設置成豐沛的故事內容。例如地球必須經過多次遠日點和近日點移位,才能達到逃離原有軌道的速度,此舉即為地球造成前所未見的生態災難;另外在討論救世方案的爭議上,分明形成了「地球派」(支持「流浪地球」計劃)和「飛船派」(支持以大型太空船作星際移民),而經過多年演化,人類全面失去宗教信仰,部份人亦開始懷疑「地球派」虛構「太陽衰老」的謊言,以圖藉「流浪地球」計劃實行獨裁統治,但直至他們在太陽系邊緣看見遙遠的太陽發生「氦閃」⋯⋯

這些令人神往的情節,通通被電影版錯過了,而導演卻居然聲稱電影「其實」是想說一個父子故事。《流浪地球》中經常提到「回家」這一主題,父親吳京在兒子四歲時已離家前往領航太空船執勤,十七年來不曾與兒子見面;而兒子跟乾妹妹意外捲入拯救行星推進器的行動中,當行動失敗,爺爺也意外死亡之後,兩兄妹便呼天搶地嚷著要回家。但電影最後卻是要否定「回家」這一選項,因為地球災難當前,何以為家?故事最後也順著集體主義的指導思想,著主角父子跟其他人都回到救災現場,執勤的執勤,犧牲的犧牲。

這是一個何其單薄的父子故事啊!更重要的是,這與「流浪地球」的設定有何必然關係呢?作為比較,我大可以舉《星際啟示錄》(Interstellar)的父女故事為例。《星際啟示錄》以「引力時間延遲效應」為題,講述在巨大引力場裡執行任務的父親,如何跟在地球上比他衰老速度快上百倍的女兒星際相隔。電影結局是當父親完成數天任務後返回地球,地球已過了近一百年,女兒亦由一個小女生變成瀕死的百歲人瑞。情節沒錯是有點濫情,卻倒善用了「引力時間延遲效應」製造了一種非現實的特殊父女關係:父親回到家裡,發現垂老的女兒已等了他差不多一百年。如此一來,電影中的科幻設定便成為這個父女故事的必要條件。

說到最後,《流浪地球》還是一個雷鋒式故事。欠缺對宇宙的崇高感、沒有效發揮宇宙物理定律、亦不懂把科幻設定扣入劇情,只一心想著堆砌富麗堂潢的科幻視覺,平白浪費劉慈欣的上好題材。

(原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9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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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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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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