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無法無條件反對「人類中心主義」這個說法。許多年前,我上過一門關於生態與文化的課,首次聽到Anthropocentrism這個表述。當時我正受著各種anti-centrism(s) 思潮衝擊,如後殖民有反歐洲中心,解構有反邏各斯中心,不一而足。當然少年年少,乍聽一個「反」言,心下一熱,就一直鑽下去,直至我聽說原來有人連「人類」也「反」,忽地心裡一緊,暗想:人類喎,可以點反呀。當然,反人類中心不是反人類,我花了一門課的時間隱約弄清其中理路,還大言不慚地寫了一篇論文交上去。好grade的,但事後回想,我應慚愧的未必是當中大言,而是話不夠誠懇:對於人類中心主義,我心裡確是不夠anti-的。
法國哲學家拉圖(Bruno Latour)近日離世。他在英語世界被捧得高,但其理論行文還是典型的法哲式幽微晦澀。我初讀反人類中心時未聽說過他,當年華文界講他的沒幾個,後來才有講STS(科技與社會)的論者引介、翻譯,拉圖才在我們這邊曝光。不少人講拉圖,都會說到他的近作:《面對蓋婭》(Face Á Gaïa),副題是「新氣候體制八講」,中譯出版物是一本厚實的大著,放在書架上好看,而尤有「蓋婭」作書名,感覺更浩瀚。
蓋婭是希臘神話的天母神,誕生於混沌,而諸神和世界則誕生自她。在生態文化中有一個稱為「蓋婭假說」的理論,簡單地說就是把整個地球視為一個有機生命體。這跟一般認為地球氣候環境有自我調節能力的說法不同,蓋婭假說要能夠自我調節的,是「整個地球」,即包括所有生命在內的生態系統。換一個說法:傳統生態學相信生物是通過適應環境,才能生存和演化,但蓋婭假說則是說生物跟環境是共同演化,互相調節的。
拉圖作為法國哲學家,當然擅於挪用他人理論進行哲學改造。他把「地球是蓋婭」一說加以發揮,變成了:人類以「文明」之名,建立了一個「自然vs. 文化」的二元框架,人類與自然對抗,人類適應自然,人類認識自然,人類改變自然。但當把框架撤去,人類就再不應再做自然的剝削者了。那人類應該怎樣做?拉圖甚至說,在世界中的行動者(agents),本來就不只「人類」,他經常強調「非人類」(non-human)在地球生命體中的角色,非人類生命,甚至是「物」(things)的agency — — 拉圖早年就創造了「蟻理論」(ANT,Actor-Network Theory,行動者網絡理論), 聲言要拆去主/客體、自然/文化二元,連結人類與非人類,方為世界大同啊。
萬物天地皆有靈,這想法是美麗的。而拉圖尚有更狠的一手:「我們從未現代過。」怎麼說?「現代」(modern)的意思之一是指人類終於掌握科技,因而造就了文明與自然的大分裂,但拉圖說,這所謂現代性的「分裂」,只是一場立法過程:以科學知識和社會體制分割人類與自然的疆域,而事實上人類從未與自然分裂過(因此也從未「現代」過)。 我們本來就是混種(hybrid):人與自然的共生體(或說是地球蓋婭的一部份?),卻在現代氛圍裡被現代科學知識所漠視。
拉圖的理論挑釁,跟對地球蓋婭的想象同樣引人入勝,只是當話說得太盡太遠,又會變得太政治正確而令人生厭。有一個對拉圖的批評經常被引述:你說不要以社會文明的知識範疇去理解自然,例如不要用科學知識中的「人類/自然」的二分法,而應改用新概念新詞彙去說明人與自然的關係,像蓋婭假說。可是當你要解釋蓋婭假說時,還得仰賴自然科學家的研究,證明地球有生命體式調整能力。到頭來仍是一種由人類觀點建構的知識範疇。批評者說,這叫「知識論上的膽小鬼」(epistemological chicken),不斷把說法無限後退,誰不敢把話說得更後設,誰就是膽小鬼(我會說這就是「政治不正確者」) — — 那不過是男孩之間「鬥大膽」的無聊遊戲。
我比較接受這個說法。對拉圖,亦因此只能同情而審慎地閱讀他。
(《明報》世紀版,2021年10月13日,https://bit.ly/3Vwry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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