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關於《安妮與聶政》裡的姐弟戀
文/鄧正健
我有一個有點酷兒的想法,聶榮為弟弟聶政而死,不是姐弟而愛,而是殉情。
《刺客列傳》裡,我最愛聶政的故事,因為夠轟烈,夠率直,不似豫讓擊衣的計算,也不像荆軻刺秦的俗套。當然聶榮一節也是神來之筆,少年不懂得,總覺得寫聶榮替聶政收屍,太不瀟灑,太狗尾續貂了吧?現在方知聶榮才是聶政故事最錐心的一環。哪個姐姐會為弟弟殉死?即使聶政為保護姐姐而毁容,連死後留名的機會都放過了,聶姐姐為了感恩,為了替弟留名,也犯不著哭死於弟弟屍旁。有一些版本甚至說,聶姐姐不是心痛氣絕,而是乾脆自盡。聶政等為刺客者,向奉「士為知己之死」為圭臬,但我們的聶姐姐呢?沒有「士」的道德包袱,亦無掩飾身份的需要,唯一驅動她安心赴死的力量,大概只有弗洛依德所講的死亡驅力:一種無法哀悼摯愛,堅決毁掉一切的破壞型力比多。
為了把聶姐姐的情感想像成像真度更高的男女情慾,在跟聶氏姐弟殉死同時期,位於古文明世界的另一端,我找到一個氣質相類的故事:安蒂崗妮。安妹妹為安葬叛國的兄長,不惜公民抗命,而代價不是被判入獄三個月,是跟兄弟一同殉葬。希臘悲劇屢屢將命運推向絕無可絕的境地,一點也不含糊,安妹妺不只失去性命,一段美好姻緣也在指縫間愴然流走。她本是王子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后,但為了一種被稱為「天倫」的崇高價值,她毁掉了所有事情。希臘悲劇三王之一索福克里斯所寫的《安蒂崗妮》流傳最廣,也影響後世大部份人對安妹妹命運觀的看法。我讀過劇本幾次,每次都被一段台詞吸引,不是安妹妹跟幼妹表明心跡的一段,也不是她與國王針鋒相對的一段,而是以下一段:
墳墓呀,新房呀,那將永久關住我的石窟呀!(⋯⋯)波吕涅刻斯呀,只因為埋葬你的屍首,我現在受到這樣的懲罰。
為什麼要說「新房」?歌隊的說法是,安妹妹現在嫁死神去了。評論家的解釋是,她本來要王子共諧連理,現在墳墓倒成了她的新房。安妹妹對著墳墓說的獨白很多,不少更表露了她恨嫁的心情,於是我好心替她設想,如果墳墓成了新房,她嫁的大可以不是死神,而是他的親哥哥。那麼所謂以「天倫」對抗「法律」,不過是悲劇家的藉口,安妹妹原來死得很快樂,她死得跟聶姐姐同樣轟烈,一樣情深雨濛。
都說我的想法有點酷兒,即使曲解原著也在所不惜。我知道用愛情論置換悲劇性,很容易把事情搞砸,弄得俗套,所以一直很謹慎地告訴別人,我寫《安妮與聶政》這個劇場文本,不敢叫改編,而只是腎上腺素作祟下,忽而借題發揮。我假設有這樣一對悄悄相戀的姐弟,一個要為改變世界而死,另一個只想安於平凡生活,禁忌之戀如何跟理想主義拉鋸呢?我又假設,若然其中一個確確鑿鑿死在極權腳邊,面容盡毁,眉心彈孔仍在滲血,那麼前來收屍的另一個,又情何以堪呢?
我要寫的劇本,就這樣便有了底。我給自己的題目本來是:寫一個貫穿不同歷史時代的香港故事,但只能演一小時。我草擬過一個四代香港家族史故事,後來投簍了,最後只抽取家族樹上的一棵小枝:「姐弟」,做劇本骨幹,再添上一個後綴「戀」。姐弟戀,安妮和聶政的愛情,劇中有很多個安妮,也有很多聶政,在不同的香港歷史時空,她們/他們有不同性格,不同的命運觀,悲劇雖只有一種,故事卻猶如寄生蟲般無限滋長。
歷史六度輪迴,時空平行延展。
只要我們不甘於閂埋房門暖在窩裡談情溫存至海枯石爛,而是要趕在世界確然海枯石爛之前,掙開戀人微熱的手,奪門而出,轟轟烈烈幹掉天地,爆發,最後帶著溫熱,心滿意足地死去,我們誰都是安妮,誰都是聶政。
— — 寫在《安妮與聶政》演出前
劇場演出:「歷史與他們的愛人」
8–11/2/2018
牛棚藝術村 N2單位《安妮與聶政》(鄧正健編導)
《如何向外星人介紹香港人的感情生活》(甄拔濤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