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空的空間」:劇場頑童布祿克

鄧正健
Aug 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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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上找彼得‧布祿克(Peter Brook) 的照片,你會找到一幅側面照。照片中他已一頂花髮,身穿黑色外衣,頸項上圍著一條圍巾,藍綠色,十分搶鏡。而同樣搶鏡的是他身後背景,那是一個殘舊的舞台一側,破落的木質清晰可見,當中有一部分是一道棗紅色的牆,牆上有一扇窄窄的木門。門是緊閉的,而我在好些拍攝巴黎北方布非劇院(Théâtre Des Bouffes Du Nord)的劇照中看過此門,因此我知道這張布祿克的照片,正是在這劇院裡拍攝的。布祿克是英國人,他劇場生涯裡的大部份時間,都是在這個差不多有一個半世紀歷史的劇院串度過。每次在講座或課堂裡講到布祿克,我都忍不住把這照片貼在簡報上。我太喜歡這張照片了,我總是想像,布祿克正是從身後這道棗紅牆上的窄門,走進劇場裡的。

布祿克以九十七歲高齡仙遊。而我在好幾年前已開始在想:在老戲劇家過身之時,我會怎樣寫一篇悼念他的文章呢?關於他的生平,他對二十世紀劇場的影響和貢獻,已有公論,我大可以像跟學生上課時那樣述說一次。可是,每當布祿克的側面跟那扇窄門的影像在我腦海中浮起,勾起的卻是我認識布祿克的微小往事。我沒機會親自目堵大師真身,也不曾在巴黎觀賞他的作品,我對他的認識都是間接而零碎的。可是,他的啟發力實在驚人,若要數對我的劇場觀影響至深的幾位戲劇宗師,他必榜上有名。

2002年,我剛開始持續而密集地做戲劇評論的工作。那一年香港戲劇界有一件大事,這件事多數不會記在香港戲劇史冊裡,但我卻聽說過,很多資深香港戲劇人都對此事印象頗深:那就是布祿克的作品《情人的衣服》(The Suit)來港演出。這是一部輕巧的小品,卻已蘊含了布祿克畢生的戲劇精華。這齣戲改篇自一個南非的短篇小說,講述一個深愛妻子的丈夫,每天都會替嬌妻準備早餐,然後才出門上班。有一天,丈夫在乘巴士上班時遇上一個朋友,朋友不好意思地告訴他:你的妻子最近都在跟別人幽會啊。丈夫一聽,怒不可遏,馬上便折返回家,果然撞破了妻子跟一個年輕男子雙雙躺在床上。情夫一驚,馬上越窗逃走,卻遺下一件大衣。而丈夫居然在驚惶失措的妻子面前裝著什麼都沒有看見,只指著情夫遺下的大衣,要求妻子把大衣當作客人般看待。

這是一個充滿政治性的故事,當中涉及揭露南非種族隔離政策下的種種社會問題。但我和當時大部份香港觀眾,都沒在布祿克的演出裡讀出這些,反而是被他的舞台調度所震懾。舞台上沒有堂皇或寫實的佈景,只有幾張椅子,幾個座地衣架,唯一寫實的就是那件大衣。演員不斷在這些「虛景」中穿梭,走一個台位,將物件放一個新位景,場景就馬上變了。劇場藝術中所謂「假定性」,即你不必把每一個場景、每一個動作如實地做出來,卻仍有辦法令觀眾領會其中的場景和情節 — — 在今天,這當然是劇場常識了,但想當年我仍年輕,仍受著「話劇」的寫實主義傳統所薰陶,斷難想像,劇場居然可以用如此行雲流水的方式進行。

戲中有一幕是夫婦二人在家中宴客,席間有一隊樂隊進行即場表演。布祿克把樂隊表演排演成一場如在劇院裡的真實樂隊表演,而非劇中情節。音樂的現場感很好,當演奏完了,台下觀眾似乎渾忘了這本來是一場「戲」,連忙鼓掌致意,而樂隊成員也很配合地向觀眾席(而不是劇中夫婦家中的賓客)謝幕。後來我在研讀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戲劇理論時,才知道有種手法叫「間離效果」,布祿克晚生於布萊希特,也受其理論洗禮,但相對於布萊希特那種或投入或間離的僵硬操作,布祿克的做法柔性得多。看《情人的衣服》,可以令觀眾渾忘一切曾經讀過的戲劇理論,但又彷佛全都心領神會。

這就是「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的魔力。我在看《情人的衣服》時自然已聽過此說,也相信因為此說法在香港戲劇界已流傳了一段時間,人們才知道布祿克大名。《空的空間》一書在1968年出版,我沒印象當時已有中譯本,而英文原著也流傳不廣,故我懷疑,當時確實讀過此書的人並不多。不過大家幾乎都聽過書裡的第一句:

我可以選任何一個空的空間,然後稱它為空曠的舞台。如果有一個人在某人注視下經過這個空的空間,就足以構成一個劇場行為。 (I CAN take any empty space and call it a bare stage. A man walks across this empty space whilst someone else is watching him, and this is all that is needed for an act of theatre to be engaged.)

多年來,不論是教戲劇史、劇場理論、藝術評論還是文化研究,我都經常拿此句作教材。當我第一次聽到此句話,相信跟絕大部份人一樣,都被它震撼著。為什麼呢?當時我不知道為何,我也很少聽過有人認真解釋此句話有多厲害,我只覺得,這句話有一種永恆的氣息,一份神聖的氛圍,原因似乎是,當布祿克在他不惑之年寫下這一句時,已牢牢抓住了劇場(theatre)的本質。後來我一直嘗試跟學生解釋這句話,大意是這樣的:此話扼要且準確地道出了劇場的一切必要元素:「空間性的現場」(空的空間)、「表演者」(一個人經過這個空間)、「觀眾」(某人),以及「觀看」(注視),而排除了一切我們曾經以為是必要、但其實不是的戲劇元素,例如佈景、劇本、角色等等。於是,很多人就拿著這話,覺得如獲至寶,滿以為已看透了劇場真髓。籠統說,就是一種「簡約主義」。

我不會說簡約主義不好,但布祿克其實不是這個意思。我在上課時總是提醒同學,要把這金句後的下一句一併讀完:

可是,當我們談論戲劇時,這並不是我們的意思。(Yet when we talk about theatre this is not quite what we mean.)

布祿克是二十世紀劇場的頑童,他沒有布萊希特硬橋硬馬的政治意識,不似亞陶(Antonin Artaud)或貝克特(Samuel Beckett)對語言以至世界的虛無想像,也不是如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那種「廢掉劇場以完成生命」的修道姿態。由此至終,布祿克都是一個既務實又靈活的藝術家,值得所有劇場藝術工作者學習。他早年在英國主要導演商業化的莎劇演出,且在票房上相當成功;但我們對他的認識,大多來自他在主持北方布非劇院後的各種劇場探索。上面提過所以二十世紀戲劇大師的理論,都啟發過布祿克,而布祿克卻都沒有完全繼承他們,因為他比他們靈巧,深刻領悟到戲場真諦,卻又不甘於遺世獨立。《空的空間》中那開首的兩句話,恰恰說明了布祿克的劇場面貌:劇場的本質沒錯是「空的空間」,但劇場的「現實」卻是充滿我們日常經歷的種種劇場形態;書裡區分了劇場的四種形態:「僵化劇場」(the deadly theatre)、「神聖劇場」(the Holy theatre)、「粗俗劇場」(the rough theatre)和「當下劇場」(the immediate theatre),正正道出了劇場其實不可一錘定音。正如布祿克他本人,可以很商業地演莎劇,也可以跟演員一起去非洲荒野探索原始的戲劇性,又可以排演一個長達九小時的印度神話劇《摩訶婆羅達》,並告訴世人什麼叫劇場的「神聖性」,更可以在晚年將各種劇場形態濃縮成一齣劇情小品《情人的衣服》,或另一齣叫《戰場》的神聖劇場(此劇是《摩訶婆羅達》的濃縮版,曾在2016年來港演出)。

若要我說二十世紀劇場,我會說:只有當布祿克逝世,二十世紀劇場才算真正結束。他是二十世紀中最能做到「海納百川」的戲劇家,在他身上,你可看到整個二十世紀所有重要戲劇家如何揭露劇場本質的努力,亦可以看到很多足以啟動廿一世紀劇場的元素。

(《明報》世紀版,2022年7月23日,https://bit.ly/3OVDJj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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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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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鄧正健

香港寫作人。著有個人文集《道旁兒》(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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